那阿六一聲不吭。劉睿又道:“此次入獄之人,以劉堅私財賠償,廷尉府去辦吧。”


    犯人們感激涕零,山呼萬歲。趙棠一陣反胃,閉著眼,回憶著劉睿說的話。他要把這些話存起來,像經歷饑荒的人貯存米糧,存著那音色、頓挫、語調,好在餘生中有回憶可咀嚼。話的內容,他不肯想,因為想了也沒用。


    牢門開了,犯人們紛紛對劉睿磕頭。趙棠不願磕頭,也不願被發現,便蹲著充數。獄卒讓犯人們排成一排,依次離開。受過刑的人走不了,就被獄友攙扶著。趙棠不肯被人扶,強忍疼痛,低著頭慢慢走。


    他離劉睿越來越近,看見劉睿的靴子。那是一雙鞋頭翹起的黑色布靴,用金線繡了龍形。灰色麻布袍子垂到腳麵上,再往上是黑色絲綢鬥篷,隻垂到小腿肚子。袍子和鬥篷一動不動,仿佛凝固,說明主人真正地站如鬆。


    趙棠深深吸氣,空氣裏似有劉睿的味兒。他極為滿足,正要繼續往外走,後麵的囚犯步子太快,撞到他身上。他本就小腿疼,一下子摔倒。


    隊伍在他那兒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轉過來。趙棠想爬起來,但小腿越來越痛,一點力氣也使不上。那囚犯很不知趣,叫道:“趙棠,你腿怎麽了?”


    趙棠七竅生煙:“關你屁事!”


    那犯人一愣,閉嘴不語。趙棠爬不起來,幹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背後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和著玉佩相撞的聲音、挾著似曾相識的薰香氣味。劉睿的聲音從後腦上方傳來:“趙棠?”


    趙棠轉過頭,翻著白眼看劉睿,胸腔起伏著:“是啊,怎麽,和你前夫重名了?”


    劉睿一動不動地站著,微微低頭,火把在他背後暈染一層光。趙棠看清了他的臉孔。


    那張臉依舊白皙,少年時柔和的輪廓顯出稜角,五官也長開了。烏木簪子插在炭黑的髮髻上,鴉羽般的眉毛修長整齊。那雙丹鳳眼,被睫毛遮去一半,看不清神態。


    一時間,趙頭腦空白,隻剩一個遮蔽萬物的念頭:他真好看。


    於是,他說不出話,喘不過氣,眼中又酸又澀,快要流出淚。他咬緊牙關站起來,慡朗地大笑:“嚇一跳吧?沒想到是我吧?好久不見啊!”


    劉睿眉梢一挑,仿佛驚訝,隨即笑道:“好久不見……堅兒太不懂事,竟把你抓起來了。”


    雲起、廷尉、犯人、獄卒們都驚訝地看過來。雲起上前道:“陛下認得趙先生?”


    “這是朕的……”劉睿沉默一瞬,微微笑道,“救命恩人。”


    趙棠就站在那裏,哭不得笑不得,進不得退不得了。海誓山盟,洞房花燭,最後隻是救命恩人。


    救命而已,恩人而已,還清恩情,就兩不相欠。


    雲起立刻對趙棠行禮:“原來是陛下的恩人,失敬!”又對劉睿道:“臣說的那個小孩子初陽,正是趙先生的兒子啊!”


    趙棠有心解釋,忽而想:“解釋個屁!劉睿聽了,還以為你自作多情呢!你算老幾?”便沉默不語。


    劉睿笑問:“是老大嗎?”


    趙棠道:“是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小的,一男一女。他媽肚子裏還有一個呢。”


    劉睿笑道:“兒女雙全,恭喜。”


    趙棠跟著笑,心想:“媽的,笑個屁!”


    劉睿低下頭來,看到趙棠的腿,便柔聲道:“趙兄腿腳不便,朕有車,送你回去?”


    趙棠道:“不用,我家近,我自己走回去……”轉身要走,但那挨過踹的右腿一用力,便劇痛鑽心。他差點兒又摔倒。這時,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


    那是劉睿的手,骨節分明,膚色皎潔,宛若一抹柔涼的月光。趙棠渾身僵硬,懷疑自己把劉睿的衣服蹭髒了。劉睿道:“朕送你吧,順路。”便對雲起等人吩咐一聲,扶著趙棠朝監獄外走。一幹隨從呼啦啦地跟出來。


    牢房外已是深夜,火把成林,儀仗隊伍站滿一條街。天子車駕在正中,六匹白馬拉著,後跟十幾輛小車。小車都豎著旗幟,色彩鮮艷,宛如美人舞袖。劉睿把趙棠攙到天子車駕前,立刻有一個雌雄莫辨、美艷至極的少年走上前,低眉順眼地捲起竹簾。一股溫暖的香氣撲麵而來,是劉睿的薰香氣味。那車子華麗寬大,底部鋪著白虎皮,頂部鑲著夜明珠。趙棠緊張地鑽進車內,手在白虎皮上一摸,虎皮就黑了。他趁劉睿沒發現,挪動位置,想遮住那片黑跡,但剛坐過的位置也是一片黑。


    他幹脆不遮了,大剌剌地舒展手腳坐著。美艷少年放下車簾,簾子外,雲起跟過來,對劉睿說話。


    雲起道: “陛下重罰王子,王子定會把帳算在臣頭上。您得護著臣啊。”


    劉睿道:“愛卿忠心耿耿,朕有數。”


    雲起笑一聲,低聲道:“臣不止有忠心,還有私心。陛下有沒有數?“劉睿道:“朕……”


    趙棠屏住呼吸,傾聽答案。竹篾作的車簾微微晃動,透過fèng隙,趙棠看到火光照耀中,劉睿的臉。那張臉在極短的時間內,從尷尬、擔憂、遲疑,變換成決絕。


    他微笑著、一字字道:“朕當然有數,朕的心,同愛卿是一樣的。”


    雲起“啊”一聲,滿臉通紅,低頭看腳尖。片刻後,他殷勤地掀開車簾:“陛下上車吧,待此間事了,臣便進宮,看……看望陛下。”


    劉睿含笑點頭,坐進車內。


    趙棠聽到二人的對話,愣住了。劉睿一上車,他便把占地方的兩腿長腿縮回來,抱著膝蓋蜷進角落。劉睿也規規矩矩地跪坐在馬車另一角。這車寬大,二人之間便有極寬的距離。


    趙棠道:“陛下,糙民把你的車弄髒了,你回去叫人洗洗吧。要是洗不幹淨,我原價賠你。”


    劉睿愣住了,良久笑道:“不必了……”這時遠處有人喊: “天子出行,行人迴避。”隨即簫鼓音樂之聲大作,馬車搖搖晃晃地上路了,廷尉府的人齊聲跪倒送車駕。趙棠在一片嘈雜聲裏道:“要的,親兄弟明算帳,再說我有錢!”


    劉睿道:“那先欠著,等哪一日朕落魄了,再去向趙兄討。”


    趙棠道:“你長命百歲,社稷千年,不會再落魄啦!”


    劉睿微笑道:“那麽,趙兄便送朕一顆珍珠吧。”


    趙棠滿口答應,吹噓海外珍珠多麽白多麽大。劉睿靜聽良久,目光卻鎖在趙棠腿上。趙棠說累停嘴時,劉睿便問:“用刑,都傷到哪兒了?”


    趙棠把右腿伸出來:“就腿上挨了下,都皮外傷!我出海時跟水手打架,人家一刀捅我胸口,幸虧肋骨卡住了,我才活下來。”


    趙棠一邊說一邊比劃,劉睿目瞪口呆:“出海這樣危險?那能……不出海嗎?”


    趙棠笑道:“不出海怎麽賺錢呀?幾百號人等我養呢。”


    劉睿道:“你於朕有恩,何不留在洛陽,領個閑職,朕養你。”


    趙棠笑起來:“陛下,你養我,最多養到衣食住行。可我要吃要喝要玩,而且要最好的,這個好是沒止境的,你養不了的。”


    劉睿擺出一副諍友進諫的架勢:“知足者常樂,為何非要那麽好呢?”


    趙棠笑得肩膀發抖,靠在車壁上,那手擋住眼睛。他的眼睛濕潤了,這樣遮著,劉睿便看不見:“對呀,為什麽呢?唉,誰他媽哪兒知道為什麽!”


    劉睿道:“太醫院的李院首最擅骨科,你跟朕進宮,讓他幫你看看腿吧。”


    趙棠道:“我有錢,自己會請。”


    劉睿道:“李院首今年一百零三歲,便是朕要看病,也不敢說召,得說請。別任性,好不好?”


    那句“別任性”,劉睿說得很溫柔,好似哄小孩。趙棠心裏難受,把臉別過去,一聲不出。劉睿笑道:“好不好嘛,給朕一個麵子?便不給朕麵子,將來落下殘疾怎麽辦?”


    趙棠不耐煩道:“好好好,你怎麽跟個娘們兒似的?”


    劉睿笑而不語,看著趙棠的臉頰片刻,突然把頭轉向窗外,不知看什麽。趙棠暗想:“我有這麽醜,你都不樂意看了?”恨意辛酸漫上來。


    車顛簸著,外麵的腳步聲、音樂聲似乎被隔絕了,趙棠的心跳聲、劉睿的呼吸聲卻變大了。趙棠深呼吸,吸了滿腔劉睿味兒,他笑眯眯開口:“哎,恭喜啊!雲起年輕英俊,還是正牌將軍,你挺有艷福啊!”


    劉睿嗬嗬笑了兩聲,專注地看窗外,仿佛在數儀仗隊伍有幾隻腳。好久之後,他慢慢道:“嗯,我們過得,都比十年前好了。”


    第23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論和太子談戀愛的風險和收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寫手k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寫手k君並收藏論和太子談戀愛的風險和收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