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一天海上有道水柱,大家紛紛喊“鯤”,都跪下去。趙棠也跪下去。看見那鯤越來越來近,然後一片小山般的藍色浮出海麵,叫聲低沉悠遠,緩緩遠去。


    夜裏如有星星,趙棠就躺在甲板上,枕著手腕看星星。夜是絲絨般的暗藍,星星是一些不動的光點,有大有小,忽明忽暗地閃,像許多眼睛在溫柔地注視人間。趙棠看久了,便覺天旋地轉,好像貼在天舟上,俯瞰海底地星星。星星那麽美,那麽亮,令他忍不住要跌落進星海裏。


    *


    三個月後,船抵達身毒,這兒天氣炎熱,人也黝黑,語言好似鳥語。船主人把絲綢、茶葉、瓷器賣掉,換回象牙、寶石、香料。又三個月,船回刺桐灣,一船貨物換了一船黃金。


    一船黃金!趙棠的魂被勾走了。


    一回陸地,水手們便相約去喝酒嫖ji,幾個月的賣命錢,幾天就消耗在酒碗、賭桌和女人肚皮上了。趙棠也想去,強行忍住,休整幾天,便再度上船。


    整整三年,他在海上漂;漂不了時,他在岸上,吃最差的飯,住最便宜的店,節約每一枚銅板。三年後,他用積蓄買了一條小舢板。


    小舢板不能遠航,至多能去附近島嶼。趙棠開動腦筋,琢磨許久,琢磨出一條商機。他買了淡水、糧食、新鮮蔬果,趁遠洋船們返航的季節,把小舢板劃到近海,向水手兜售。


    辛苦半年、平安歸來的水手,個個不差錢。能提早吃到新鮮蔬果,他們就願意出十倍價錢。


    賣蔬果的來錢速度,比做水手出海快得多。僅僅一年,趙棠就攢夠錢,僱工匠造了一艘遠洋帆船。他招募水手,購買貨物,乘著五月的落梅風出航了。


    這一趟出海,很不順利。先遇到風暴,船迷失方向,飄到荒島上。他們伐樹作漿,觀星辨向,硬生生把船劃回航線。隨後斷糧了,水手要吃人,趙棠把繩子係在腰間,手拿魚叉,跳進海裏,逮住一條奇大的魚,暫解了危難。之後抵達異國,絲綢換成了珍貴的香料。水手們眼紅不已,半路造反。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趙棠三天三夜沒睡,手拿匕首,躲在甲板下的貨艙內,等待反擊機會。最終,他殺了六個人,鎮壓下叛亂。


    這一趟出海,趙棠身上添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也添了眼界見識。回到刺桐灣後,他沒有像其他船主一樣,把香料賤價賣掉,而是乘船逆流而上,抵達繁華地方,僱傭一群小乞丐,挨個藥鋪、大戶兜售“海上香料“。


    黃巾軍已被澆滅,中原各郡休養生息,繁華之地多得很。趙棠走了一圈,賣光香料,還結交了許多官吏富商。待他回到刺桐灣,又是五月,落梅風即將吹向東南。他一刻也不休息,購買貨物,招募水手,再次出海。


    一連幾年,他就這樣出海、赴中原賣貨、賺錢買船、帶著更多船出海……刺桐灣是一個小地方,海商多為親友,趙棠一個外來戶想分杯羹,大家都不同意。


    第六年上,趙棠帶著長矛、投石機、撞石出海。返航路上果然遇到圍剿他的其它商船。一番血戰,趙棠的船沉了三艘,海商們的船沉了十艘。


    海麵上漂著木板和死屍,趙棠遍身染血,靠著桅杆站立,哈哈大笑。他想自己上輩子,說不定真做過將軍。他也是將星轉世,不比雲起差。但他沒有貴族爹,於是作不了將軍,隻能作暗娼、商賈之類的賤業。


    這一戰後,趙棠拿出一半家資,撫恤死者,不論敵我。


    反對他的海商,偃旗息鼓了。趙棠真正成了刺桐灣的海王。


    他繼續出海,船隊越來越大,走得越來越遠。他再有錢,到了海上,也要受飢餓、幹渴、軟腿病的辛苦。隻有船靠港口,補給充分時,才能過幾天人日子。有一天,船停在身毒國,水手們上岸玩耍,趙棠隻叫了兩個花娘,一桌酒菜,在船上過夜。他痛痛快快地喝醉,痛痛快快地洩慾。次日一早,花娘端來清水,給他洗臉。他忽然看到水盆中,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個鬚髮蓬亂、皮膚黑紅的中年人。臉上兩道交叉傷疤,如同蚯蚓。他笑了笑,眼角便露出魚尾紋。


    這是自己嗎?自己已經……這樣老了?


    趙棠心煩意亂,把花娘們趕下船。到了晚上,他獨自躺在甲板上。星星那麽亮,眨著眼,和他對視,他看著星星,忽然感到一陣心髒停跳般的孤獨。這一刻他很想找人說說話,誰都行,但是四周唯有海風掠過,海浪拍打船幫,碼頭上的異國人在用番語說笑。


    他對著星空伸出手臂,想抱住誰。沒人給他抱,他就抱住自己。


    他孤獨地睡著了。


    *


    趙棠來到刺桐灣的第十年,已有一支二十條船組成的船隊。他有得力副手,已不必親自出海,隻是專心蓋房子。


    他的家,一定要氣勢恢宏,金碧輝煌。於是砸下大筆黃金,修建了一棟五進的宅院。庭院中假山流水,養著孔雀梅花鹿,奢華之極。搬進宅院那天,他宴請了刺桐灣的所有商賈。宴會上美酒佳肴,舞姬歌樂,每個人都對他笑,說著吉祥話。趙棠醺醺然,幾乎飄到青雲上。


    賓客散盡,他被攙回臥室。臥室很華麗,連枝燈,異獸爐,象牙屏風……儼然是貴族的屋子。他躺在如煙如霞的帳子裏,看著自己從風浪裏掙回來的一切,十年的疲憊,仿佛這一刻才全部襲來。


    他很快睡著,做了個夢。夢裏回到多年前,劉睿挽著韁繩,和雲起站在山坡上,而他躲在樹林裏。這一回,他沒有慫,而是大大方方走出來,對劉睿道:“睿睿,你跟別人好吧,我不難過了。沒有你,我也能過得很好!”


    *


    這一天,趙棠在碼頭看貨,貨是廉價絲綢,運到身毒,能賣天價。碼頭上,螞蟻一樣的苦力搬運著麻袋,其中一個又矮又瘦,幾乎是孩子。他扛著巨大的麻袋,搖搖晃晃,一下摔倒了。麻袋從肩上滾落,摔進海水裏。


    管事的立刻上前斥責。小苦力爬起來,咳嗽著,苦苦哀求。就在他哀求的時候,臉孔露出來。趙棠隻看了一眼,便覺得頭腦空白。


    那是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五官平淡,唯有一雙丹鳳眼漆黑明亮,宛如晨星。


    那幾乎是,幼年的劉睿。


    第20章


    幼年的劉睿跪在管事的麵前,一邊咳嗽,一邊求情。趙棠身不由己地走過去,對管事的擺擺手:“算了,小孩子。”


    管事的道:“還不謝趙爺!”


    小苦力立刻磕頭:“謝謝趙爺!”他嗓音沙啞,眼神畏怯,這便不像劉睿了。於是趙棠心裏的恍惚退卻,繼續詢問:“你這麽小就來幹活,你爹爹媽媽呢?”


    小苦力不說話。管事的道:“唉,趙爺,他沒爹,他媽是個窯姐兒,兩個月前病死了,我實在可憐他才讓他幹活的。”


    趙棠看向小苦力。小苦力瘦兮兮,低頭站著,光腳彼此搓動。趙棠心生同情,便道:“我府裏缺個端茶倒水的小僮,管吃住,一月六百錢,幹嗎?“小苦力搖頭。


    管事的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初陽!趙爺提拔你呢!還不磕頭謝恩!“初陽道:“我媽臨死前,不準我跟官府的人來往。”


    趙棠愕然失笑:“我是商賈,不是官府。”


    初陽理直氣壯:“你穿著絲綢衣服,怎麽不是官府?“


    趙棠哈哈大笑。管事的繼續勸,勸得初陽越來越警惕。最後,小崽子一扭頭,跑掉了。他跑起來比兔子還快,肥大的衣服甩動著。趙棠看著他的背影,心曠神怡。


    劉睿絕不會這樣撒丫子奔跑,自己卻常常這樣跑。這孩子長得像劉睿,身世性格卻像自己,豈不是天賜的緣分?


    趙棠不急不躁,等著初陽放下戒心。然而一連幾天,碼頭上不見初陽的影子,問管事,管事的兩手一攤:“我也好幾天沒見著他了呀!”


    趙棠心裏不安,立刻召來幾個愛嫖的水手,問出初陽的住址。一個水手把趙棠帶到閭巷。在閭巷盡頭,有一間極破、極小的屋子。席片牆,木板門。那水手去敲門,門內走出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


    水手問:“初陽呢?我們趙爺要見他。”


    男人道:“什麽初陽?這兒是我家!有個窯姐兒欠我錢,這房子抵給我啦。”


    趙棠久在市井廝混,哪能不知怎麽回事兒,厲聲道:“初陽呢?”


    水手們聞聲而動,把男人按倒在地。男人立刻痛叫起來。


    “饒、饒命!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兒!他估計……餓死了吧。”


    趙棠一腳把男人踹倒,領著水手們在附近打聽。窮人們,自己活著都困難,誰會關心別人的孩子。趙棠便讓人去買飴糖,分給附近的小孩子,向他們詢問初陽的下落。終於,一個小孩兒道:“他住在山上,我帶你們去!“一行人跟著小孩兒離開閭巷,走到碼頭附近的小山坡上。半山坡上挖了一個洞,洞口擺著鍋碗瓢盆,洞伸出堆著樹葉、被子、髒衣服。樹葉上趴著一個人形,瘦成骷髏樣。他幾乎不動,偶爾咳嗽一聲,咳出血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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