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奧城很大,區區一個罪婢的死泛不起丁點的浪花,僅僅是亂葬崗又添了個孤魂野鬼。


    曹琴默的肚子愈發大,眼瞧著近八個月了,朱宜修便下旨宣召她母親進宮照顧。曹父蒙了女兒的福蔭被玄淩升為翰林院正六品博士,否則從三品的婕妤父親隻是個八品小官說出去實在不夠光彩。


    曹母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踏進皇城。翰林院本就是個清水衙門,一家人在京中的開銷剛夠溫飽,她又是個極膽小怕事的婦人,因此隨內務府的人進宮後不敢多問一句多走一步,唯恐惹了笑話。


    按規矩,外婦入宮得先去昭陽殿拜見皇後,朱宜修溫和的與她說了幾句閑話,曹母戰戰兢兢有好幾次差點咬到了舌頭,相比先前的呂夫人爽快大方的談吐可謂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


    最後朱宜修實在沒心情再看她強作鎮定的模樣,打發她去和曹琴默母女團聚。人剛走,就聽到繪春“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搖頭斥道,“越發不懂規矩了,人還沒走遠就敢在背後嘲笑。”


    繪春一福身道,“奴婢知錯了。隻是奴婢見過那麽多誥命夫人,還是頭一回見到像曹夫人這樣的,剛才瞧她大氣兒也不敢在娘娘麵前喘一下,真是枉費娘娘的抬舉。”


    “曹婕妤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靠得就是這份小心謹慎。她家原本就不是什麽顯赫世家,小家子氣些也在所難免。你出去後別口無遮攔的胡說。”朱宜修告誡道。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這話也隻敢在娘娘麵前說說,出去後自然不敢怠慢。”繪春保證道。


    朱宜修坐了半天感覺背脊都僵了,遂想起身活動活動,剪秋忙上前扶她,提議道,“娘娘,要不要到外頭逛逛,聽說上林苑裏的菊花都開了。”


    九王玄汾這日從慈懿殿給太後請安出來,路過明苑隻見一陣塵土飛揚,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卻聽見有女子呼喝駕馭之聲,心中疑惑。明苑乃是玄淩騎馬的地方,妃嬪極少會到這裏來。何人如此大膽敢在此縱馬,遂喝道,“是誰敢私自在禦苑騎馬!”


    那騎馬的女子聞聲勒了記韁繩停下,翻身下馬走到玄汾麵前,道,“你是誰?我在這裏騎馬幹你何事?”


    玄汾的隨從阿誠道,“大膽,這是九王爺,還不快點行禮!”


    那少女年紀不過十二三歲,一頭長發攏在腦後隻用珊瑚釧子固定,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如墨雙眸,顯得英氣逼人。道,“你是王爺?瞧著也不像,哪有打扮這麽寒酸的王爺!”


    這話叫玄汾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玄汾是玄淩的幼弟,先帝諸子中他的出身最低。其母原隻是針工局的繡娘,蒙幸懷了龍嗣晉為恩嬪,直到先帝去世後才累進為順陳太妃。他自小便被先帝交給莊和太妃撫養,莊和太妃曾生皇五子卻在繈褓中夭折。她為人謹小慎微但心中透亮,深知太後的手段,故而為在後宮生存,一向不敢違逆太後的意思,隻當個應聲蟲罷了。


    比起得先帝看重、玄淩優待的玄清,玄汾是被較多忽略的那一個,太後對他也就是場麵上的情分,彼此並不熱絡。少女的話恰恰觸動了他的隱痛,他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寒酸”。


    “哪來的野丫頭,竟然語出不敬頂撞王爺!”阿誠怒道。


    少女哼了一聲,強道,“你若真是王爺有何憑證?”


    正鬧得不愉快之際,忽聽見皇後的儀仗經過,玄汾忙收斂了怒意,行禮道,“臣弟給皇嫂請安。”


    朱宜修坐在轎攆之上受了禮,含笑溫和道,“九弟又長高了些,比起本宮上次見到的時候越發像個大人了。”


    “皇嫂誇獎。”玄汾謙虛道。朱宜修對他和玄清始終一視同仁,並不偏向哪個多些,因而對這個嫂子也是頗為尊重。


    “本宮大老遠就聽見這兒熱鬧得很,究竟出了何事?”朱宜修倚著扶手問道。


    “回皇嫂,臣弟剛給太後請了安準備去莊母妃那兒。正巧見到這位麵生的姑娘在明苑裏馳馬縱橫,一時好奇就多留了會兒。”玄汾老實答道。


    朱宜修聽後,瞥了眼站在對麵的錦衣少女,暗道一聲眼熟。杏核眼,瓜子臉,明豔的五官尚未脫去稚氣,倒顯出幾分可愛天真,怎麽看怎麽像華妃的縮小版。


    身邊的剪秋上前耳語道,“娘娘,您忘了。華妃不是求了皇上讓她的妹妹進宮來陪她麽?”


    朱宜修恍然大悟,輕聲道,“似乎是昨兒才聽皇上提過,今日就進來了,華妃的動作夠麻利的……”


    慕容世家的兵權被玄淩已經打散,均勻分攤到其他的將領身上,手上的勢力不足前世的三分之一。所以玄淩雖然喜歡華妃的嬌媚動人,但也沒有過多偏愛,更沒有如前世那樣賜下椒房之寵。


    一般的宮妃想見母家之人除非懷孕由皇後下旨,否則極少能宣召家人入宮相伴。華妃是心急生怕玄淩愛馳,所以才讓她的妹妹進來想著兩姐妹娥皇女英固寵麽?不過以華妃那麽霸道的性子,能容許他人分一杯羹?


    朱宜修的腦子裏千回百轉,麵上依舊是端莊溫婉。


    慕容世芍頭一次見到朱宜修,並不敢正眼細看她。但聽姐姐世蘭提到這位皇後的話裏總說她看似寬和實際卻是個笑裏藏刀的陰險人物,心中也不禁打鼓。自己貿然衝撞了九王,不曉得會遭到怎樣的作踐。


    未料朱宜修居然沒有開口向她問話,而是重新轉向玄汾,見他僅帶了一個隨侍的跟班,穿得也簡單,不過是件素色暗雲紋的常服,腰間佩飾一樣也無,關心道,“天氣漸冷,你也該多批件鬥篷才是。若著了涼可怎麽好,九弟身邊伺候的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多謝皇嫂關懷,隻是我想著要學古人的風骨,所以故意不穿那些累贅。”玄汾隨性一笑,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莫非九弟還要絕食不成?仰慕先賢是好事,但也要保重自己。倘若身體羸弱,哪怕再有向上的心也是空談,做事貴在心意虔誠而非表麵模仿。”


    玄汾聽候沉吟片刻,道,“皇嫂說的是,臣弟受教了。”


    慕容世芍被晾在一旁,不禁撅嘴氣惱,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冷遇。賭氣一福身,插嘴道,“臣女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萬福。”


    “大膽!娘娘沒問話竟敢先開口!”繪春在旁斥道。


    朱宜修對這個嬌縱的慕容家幺女也沒什麽好感,和她姐姐一脈相承,淡淡道,“和她小孩子家計較什麽,起來吧,你就是華妃的妹妹?”


    “臣女正是慕容世芍。”豆蔻年華的少女揚起頭,眉眼中透出生機勃勃。


    “本宮聽皇上提過華妃要你來陪伴她住幾日以慰思念家人之情。旁的話本宮不多說,你既然進了宮那就要守規矩,宮裏不比在自家府裏,出了岔子你姐姐臉上也無光,記住了嗎?”朱宜修正色提醒道。


    慕容世芍在家裏是嬌貴的四小姐,除了父親慕容迥還未有人當眾教訓過她,一時有些發愣,片刻後才答道,“是,臣女明白了。”


    朱宜修見她孤身一人,身邊也沒有隨侍的婢女或太監,道,“怎麽就你一個,進宮後華妃沒派人服侍你麽?”


    慕容世芍怔了片刻,道,“臣女不喜歡人多拘束就打發她們先回宓秀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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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鬧!”朱宜修語氣加重,道,“那些奴婢也太放肆了,你入宮來身邊沒有半個人如何使得,萬一有事連個傳話跑腿的人都沒有。”偏過頭又道,“剪秋,去把那些玩忽職守的奴才拉去慎刑司每人領二十板子,叫她們長長記性,學會做奴才的本分。”


    慕容世芍見朱宜修的臉色說變就變,不禁也慌了神,求情道,“皇後娘娘,不幹她們的事情,是我不要她們待在身邊礙手腳。”


    “這是為她們好,有了教訓日後才不會犯大錯。”朱宜修道,“她們今日看你年紀小就疏懶起來,改日就要蹬鼻子上臉不把你的話聽在耳裏了。你姐姐素來馭下極嚴,叫她知道那起子奴才怠慢你,隻怕會直接要了他們的命呢。”


    慕容世芍涉世未深,聽得朱宜修有情有據的話哪裏還能反駁,自然隻有低頭聽話的份兒。她也曉得姐姐世蘭的脾氣,最是眼裏不揉沙子的。


    心中不禁後悔自己做事魯莽,皇宮果然是天子威嚴,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的,不比在府中自由慣了。


    “起風了,你一個女孩子家也不要在這裏久留,免得吹風受凍。華妃既要你進宮,你也該多陪陪她。繪春,你送她回宓秀宮。”朱宜修吩咐道。


    “臣女告退。”慕容世芍福身後正欲走,想了想還是走到玄汾麵前,道,“臣女剛才冒犯,還請王爺見諒。”


    人家女孩子道了歉,玄汾也不好再計較,點點頭應了。


    待繪春領她離去後,朱宜修對玄汾身邊的阿誠道,“你是跟著九王的?”


    阿誠立刻跪倒,冷汗直流,道,“回皇後娘娘,奴才是九王的隨身小廝。”


    “下次再有人敢對你們王爺不敬,直接拉下去發落。九王是皇上的兄弟,任她是誰也不得輕視。要有不服的,隻管叫她來找本宮。”朱宜修冷聲道。


    阿誠連連磕頭應下,看樣子玄汾不是第一次受到別人輕慢了。


    “多謝皇嫂。”玄汾眼中露出一抹感激之色,少有人對他如此重視。


    “九弟客氣了,都是自家人,沒有叫外人欺負的道理。你是皇上的弟弟,大周的王爺,沒必要藏著掖著。”朱宜修語氣親切,道,“得了空去指點一下予灃的騎射,難得你們叔侄投緣。”


    “臣弟技藝微末,哪裏敢指點大皇子。”玄汾道。


    “別妄自菲薄,我可聽皇上說你的箭術不輸給六王呢,叫予灃學學你刻苦用功的勁頭也是好的。”朱宜修笑道,“本宮還要去賞菊,就不耽誤你了,你自去向太妃問安,代本宮也轉達一聲吧。”


    “是,臣弟告退。”玄汾恭敬作了個揖退下。


    慕容世芍回到宓秀宮,華妃見是繪春送回來的,忙扯住小妹問話。等知道了情況,生氣道,“皇後這是打我的臉麽?不先知會我一聲就隨便發落我宮裏的奴才!”


    “姐姐,皇後也沒做錯啊。”慕容世芍不明白華妃的話意,何況朱宜修也不像華妃說的那樣並沒有刁難她。


    華妃橫了世芍一眼,道,“小孩子家知道什麽,她最愛假模假樣的扮好人裝賢惠搏皇上喜歡。偏偏皇上還吃她那套……”後頭的話她沒說出來。皇後今天的舉動明擺著敲山震虎,叫她收斂心思。明著是發落奴才,實際上就是警告華妃別擅自做主,要安守本分。


    眼看明年又要選秀了,她又沒有子嗣,華妃是心急如焚。無奈一碗一碗的補藥吃下去仍然不見效用,暗地裏不知罵了太醫院多少回。她私自求了玄淩讓世芍入宮,確實有推薦妹妹的意思。但玄淩無論如何是不會再納慕容家的女人平白給她們增添砝碼,加上華妃的成熟嫵媚遠沒到年老色衰的時候,玄淩自然不會對半大生澀的世芍有什麽想法。


    見到玄淩的確不在意世芍,華妃也就歇了心思,亦有一絲慶幸。慶幸不用和自己的親妹妹爭寵,玄淩對她總算還有一點真心。


    尚顯稚嫩的慕容世芍被華妃的話攪暈了,道,“姐姐,世芍不懂你的意思……”


    華妃道,“你不懂,宮裏的人兩麵三刀是尋常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見到皇後你躲開些,別和她對上。她的心眼跟篩子似的,把你賣了還替她數錢呢。”


    殊不知,這話聽在世芍耳裏卻愈發覺得皇宮不易待,竟生生把過去爽直明快的姐姐磨成了一個說話尖刻的婦人。她匆匆住了幾日,實在受不了皇宮的諸多規矩,死活鬧著要回府。華妃拗不過她隻得答應,世芍逃出生天,返回家中後發誓再不肯入宮半步了。


    朱宜修聞訊,不禁覺得可笑。前世慕容世芍費盡心機要引起玄淩的注意為家族報仇,這一回卻對皇宮畏如蛇蠍。世事果真是千變萬化,玄妙異常。


    晃眼又到冬天,梅花漸次開放。玄淩興起設宴賞梅,邀請宗親一道參與,席上,朱宜修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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