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奇輕提袍擺,繼而順手一撣衣袍,拱手一禮:“大人,老夫確有話想對諸位說。”


    賀晨伸手一抬:“劉院正請。”


    “大人,今日廳中所坐,無不關聯南州百姓之衣食住行,說廳中一眾各家話事人乃南州的一塊基石也不為過,不知諸位大人是否認可老夫所言?”


    賀晨輕輕點頭,而黃品良一眾則是靜靜注視著劉廣奇。


    “既是積弊,大人當知自是日深年久,大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縱使有著滌蕩濁世之誌,須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道理。”


    賀晨抬手:“劉院正,恕本官無禮。本官認同劉院正的說法,但本官之前說過,州衙會視情形而定,網開一麵並非空口之說辭。積弊深久,本官及一眾同僚並非不知,但並不能因積弊深久之故,便將前塵舊事一概不理不究。本官不否認廳中各家家主是南州的一塊基石,但堅如磐石的基石,跟一塊欲將碎裂的基石,如何抉擇,廳中所有人不會不明白其間利害。”


    劉院正眉頭緊皺,一眾話事人則是將頭壓得更低!心頭更是五味雜陳!


    “諸位都知道瘡毒之害,若不清瘡上藥,試問結果如何?”


    眾人再度心下一凜!


    “若是任由不公之事風行,試問朗朗青天不會被淒風苦雨所替代?還是說讓南州官衙上下文武皆長出食人之心腸犬牙?”


    劉廣奇悻悻落座,嘴唇止不住在哆嗦!


    “劉院正教授學子以聖人學識,不知因何嫌惡南州學子增多?”


    劉廣奇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賀晨:“大人何出此言?老夫幾時嫌惡南州學子增多?”


    賀晨以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劉廣奇:“劉院正,州衙意欲在南州全境施行公學,為全州適齡孩童進行啟蒙,這般造福南州百姓之事,劉院正數度批駁州衙倒行逆施,意欲挖讀書人的根,本官今日想要向劉院正討教,其中曲直或是要義在何?”


    劉廣奇硬著頭皮起身一禮:“大人是南州學子當中之佼佼者,才情非等閑可比!難道大人不知讀書耗費幾何?莫說普通農家,縱是城中的一些做著小買賣的商販想要負擔讀書所需銀錢,也多半力所不及,大人強行推行之下,大人是否想過將有多少人家因此將愈加貧寒?甚至還不知多少人家可能因此支離破碎!”


    “院正此言本官不敢苟同,一地之興盛繁榮,想必院正深知,能夠識文斷字之人的多寡,乃其中關鍵。讀書識字,啟蒙開智,識天地雄奇,知禮義廉恥,明處世之深義,懂為人之進退!重點還在於,知君父親長,識國法律令,能自書中明白存活之道!再往後說,治國理政,軍事攻守,商營農產,皆不離開智讀書。”


    劉廣奇怔怔看著賀晨,隻見賀晨看著自己的目光依舊平靜。


    賀晨朝劉廣奇拱的回了一禮:“院正,南州當下人丁近百萬,識文斷字者有幾何?區區數千而已。百姓間往往人雲亦雲,時常貽笑者眾,聽之任之之下,若發生本官適才所言的一些事,院正稍加思索之下,必能聯想到其結果將何其慘烈。三年五載之後,南州讀書識字者如雨後春筍,口口相傳之下,又將是何等一番景象?萬人,十萬人,比十萬更多的人能識文斷字之下,南州繁榮指日可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南州百姓多有幾身衣裳,頓頓能吃飽飯,肉食隔三差五能吃到,都能住上磚瓦屋舍,在座的諸位有沒有想過那樣的場景?”


    廳中所有人都不由齊齊看著賀晨,愣愣出神間全然將一切都拋在了腦後。


    “在座的諸位話事人當中,不少人深諳商道,自然明白本官適才讓所描述之景象若是呈現將意味著什麽。而對於今日在廳中的所有人,又將意味著什麽。如今城外集市籌建事宜已近尾聲,各縣及莊鎮之公學也在如火如荼建造,待得先生們齊聚南州,農忙之後便能著手第一批蒙學孩童入學。至於所需書本筆墨,之前便有五家行商自願慷慨以助,差別隻在於跟書院所用之筆墨在品質上無法相比而已,但足以能夠滿足啟蒙所需,且古有沙池練寫,啟蒙的孩童大可在沙池進行勤加習練,州衙及縣衙的工坊,不限民間作坊都可以進行筆墨之產出,其目的便是讓普通農家也能夠用得起筆墨。”


    廳中的各家話事人聽了賀晨對於筆墨的解說,也倒勉為其難能夠接受,畢竟品質有所差別,且隻需滿足蒙學所用,心裏各種各樣的心思倒是平衡了不少。


    “本官適才所說品質有所差別,也有要求!營商作坊生產,若是無利自是不能持久,同樣也悖離了商營之道,在有微利的情形之下,減輕普通農家的負擔,這才是要點所在。這個方麵,賈家、包家、馮家、蔡家、雷家、苟家就做得很是不錯!”


    被點名的六家話事人連忙起身,紛紛按壓著心頭的激動朝著賀晨鄭重行禮致謝!


    “六位家主請坐,院正也請坐,本官言詞不周,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院正不要放在心上!”


    劉廣奇前一瞬麵色還有些難看,聽了賀晨當著廳中眾人之麵說出讓自己下台階的話後,麵現笑容:“大人言重了!老夫迂腐呐,大人胸懷天下萬民,心有溝壑錦繡,老夫敬服不已。公學諸務繁重,若有用到老夫之處,老夫雖垂邁,卻有滿腔熱血!但有所命,老夫不敢不從。”


    廳中一眾話事人聽了劉廣奇所言,不由暗暗歎服,劉院正不愧是飽學之士!也許之前諸番憤慨之言,隻因擔心賀晨年輕氣盛之下倒行逆施,胡亂作為之故吧!如今賀晨之言談舉止,給足了劉廣奇尊重,又詳加解說心誌,才甘願受其驅使。


    “本官代南州萬民,代南州州衙及縣謝過院正!”


    說完,賀晨很是鄭重地朝劉廣奇行了一禮。


    黃品良左右看了看周啟等一眾衙中主官,嘴角再度勾了勾。


    “給諸位話事人上茶。”


    一眾吏員捧著茶壺續上茶水,賀晨回到主位坐下:“諸位若有疑問,還請直言。”


    一眾話事人微低著頭,目光左右探尋,一時廳中又陷入沉寂,賀晨若無其事端起茶杯淺淺抿著。


    黃姓老者起身:“大人,老夫拋磚引玉,有事陳稟。”


    “黃老還請坐下說話。”


    “謝大人!”


    黃姓老者落座之後,心下一橫:“老夫三子一女,因發妻亡故早了些,老夫回顧過往,難免有驕縱之處,老夫以黃家向大人保證,老夫子女未曾害過人命,且日後老夫定嚴加管教家中子孫,謹守國法律條!另外,南州才曆戰亂,百廢待興,黃家特向州衙捐銀十萬兩,捐糧兩萬石,以求南州繁榮盡早到來。”


    “好!有黃家主這樣的仁善之人相助,何愁南州不興!州衙不會忘記黃老之善舉,南州百姓也不會忘記黃老之善舉!黃家之善舉,州衙、縣衙都將立碑刻傳,彰其善舉,以示後人。”


    黃姓老者一聽賀晨所言,瞬時激動不已!本想著破財免災,未曾想到居然能夠傳世留名!如何能不激動?


    黃姓老者在心頭又急速一番考量,複又起身拱手一禮:“大人能為我等富紳之流立碑傳名,老夫感激涕零,為報答大人禮遇恩重,老夫願將體己銀錢悉數捐給州衙,老夫記得應有五萬餘兩,老夫便再捐五萬兩吧。”


    賀晨起身朝黃姓老者深深一禮:“多謝黃老!黃老之深明大義,令本官感佩!黃老快快請坐。”


    有了黃姓老者這一番投桃報李之舉,廳中一眾話事人再也坐不住,紛紛起身許捐!都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精明之輩,審時度勢的功夫自不必說!


    書吏們紛紛極為謙和走到一眾話事人當中進行著記錄,黃品良則是靠近賀晨輕聲笑語:“賀大人今日還真讓某大開了眼界!張馳有度,遊刃有餘,言談間便將一場風雨化於無形,某佩服之至!今日得一眾富紳大族慷慨解囊相助,為表謝意,你是不是得擺宴答謝一番?”


    “這是自然!今晚下官陪內侍大人喝個盡興,如何?”


    黃品良拍了拍賀晨肩膀:“某等的便是你的這句話!”


    聽聞賀晨將在酒樓設宴以作答謝,依舊是黃姓老者率先向賀晨提出請示:“大人往日政務繁忙,家中晚輩縱是有心拜見大人,也是求而不得,今日不知大人能否給家中晚輩一些教誨?”


    一眾話事人都眼巴巴望著賀晨,隻見賀晨笑著點頭:“言重了,都是各家俊傑,難得有機會歡宴相聚,便勞煩各位家主把各家參宴人數說給府中書辦官記下好作安排。”


    “謝大人!”


    “謝過大人!”


    此時,一眾話事人對黃姓老者之前的拋磚引玉割肉之舉的憤恨不由輕減了兩分。


    酒樓一樓大廳,賀晨和黃品良共坐,陪席之人除了劉廣奇而外,另外陪席之人,專門挑出年長者湊到一桌。


    其他的衙中主官,分別坐於廳中各桌,一時間廳中歡聲笑語不斷,甚是熱鬧!


    賀晨沒有起身,氣運丹田發聲:“諸位,本官在飲宴之前說兩句!今日請各家話事人到衙中議事,一坐便是近兩個時辰,本官年富力強,都甚覺疲餓,各家話事人都年長於本官,疲累之感應與本官相當,現下菜已上齊,我們不如先祭一下肚腹,之後再作暢飲如何?”


    廳中眾人聽了賀晨所言,俱都深感驚愕!往往這樣的酒宴,不都是長篇大論一筐,待得擺上桌麵的菜肴都冷了才有得吃!府尹大人這別開生麵的舉動,特立獨行之外,讓人耳目一新之餘,心頭都不由一暖!


    隨著黃品良和賀晨率先動了筷子給身邊的長者夾菜之後,酒宴便正式開始。


    席間,廳中眾人漸漸也放開了,都吃個半飽之後,才開始推杯換盞暢飲起來,眾人雖說有心單獨上前給黃品良和賀晨敬酒,但顯然不可能,於是心照不宣之下,隻能在各桌主官帶領之下前往敬酒。


    一輪敬酒之後,黃品良和賀晨雙雙夾了幾筷子菜吃下,又喝下一碗湯之後,兩人逐一向各桌回敬了一圈。這麽多人參宴,若說要在酒宴當中要說點正事,那基本不可能,所以,廳中一眾隻能各自懷揣著心思應對,隻要在酒宴當中不出錯便好,若是能夠讓賀晨及衙中一眾主官留下一些印象,那就更圓滿了!


    賀晨回到府中,賀母上前扶著賀晨:“晨兒,怎麽喝這麽多的酒?”


    賀晨安慰母親:“母親不必擔憂孩兒,孩兒自幼追隨幾位師父習武,身骨強健,再說孩兒自知能喝多少,絕計不會酗酒的。”


    賀母挽著賀晨落座,賀父端了茶水放到賀晨手中:“喝杯茶。雖說你身骨強健,但酒喝多了,依舊會頭疼心翻,這為父還不清楚?”


    “父親所言甚是,孩兒記下了,以後定會好生克製。”


    “你父親也是心疼你,倒也不必如此刻意。要不要吃碗葛根粉?”


    “母親不必操勞了,晚宴開始並沒有喝酒,大家都是吃個半飽之後才喝的酒。”


    賀母坐到賀晨身邊,拿著錦帕給賀晨擦了擦額頭的汗:“晨兒,可不能再與書瑤同床,聽到沒?”


    賀晨迎上母親的目光,隻能是輕輕點頭。


    ”蘭兒,掌燈送晨兒去找少夫人。”


    “是,夫人。”


    蘭香掌燈在前,賀晨跟在其身後,吐出一口酒氣後,賀晨開口:“蘭姐,你到底有沒有想過與良哥的事什麽時候辦?”


    蘭香身子一頓轉身:“公子,奴婢聽公子安排。”


    “好,明日我便與母親說這事,等良哥回來之後,挑個吉日給你們完婚。”


    蘭香俏臉微熱,臻首微點之後“嗯”了一聲。


    長廊拐角處,徐蘭見蘭香引著賀晨前來,連忙上前兩步一禮:“公子,夫人困倦已然睡下,吩咐奴婢在此候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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