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你要是真想謝我,便跟我走。”


    明月愣怔抬頭看他,他目光極其堅定,“我定要治好你的臉。”


    原是他還記得這件事。她本想推脫,卻見他這般堅定,而父親在旁又諸加勸阻,她隻能答應了。她從未看透過這個男人。


    盧青田曾單獨與她在一處時對她說過,當年他好不容易從澳門請來洋大夫為她治臉,而她卻離開了,他總不想欠人人情,尤其是女人,所以他便把那洋大夫養在家中,等有朝一日進京為她看臉。他打聽到盧興祖在寧古塔為奴,便特意去了趟那個地方,巧妙把他救了出來,為來為去,就是不想欠她人情。


    明月聽後,隻覺得自己在欠他人情,一張臉而已,他早就還夠了。而她這次之所以願意跟他走,也隻是為了能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不適合她的地方。


    如今的自己已然來到了江南,住在這所留園裏。這是閻羅買下的園子,甚是宏偉建築。她的臉一直由著那個洋大夫治療著,大夫說,她臉上雖有腐肉,卻因這幾年保養的好,動個小手術即可。明月鎮定地點了點頭。洋大夫反而好奇起來,此時大清子民可對洋人的手術甚是不理解,為何她這般放心?


    明月一時尷尬起來,隻道:“我相信閻老闆。”


    明月一直覺得閻羅是個深不見底之人。他年紀不小,卻依然單身一人,連個妾室都未納。也許是商人愛漂泊,覺得有了家反而不方便吧。


    父親與盧青田的關係變得好了許多,雖盧青田尚有些別扭,對待父親也是一種忽冷忽熱的態度,然,父親卻比以前寵了她許多,不再硬碰硬。明月看在眼裏,總會笑。父女之間哪有隔夜仇?雖父親不是她親身父親,待她也不薄,盧青田自然是看在眼裏,要不是為了她當初那件事,父親向著她,她也不會記恨著父親。


    這麽多年過去了,明月發現當初認識的人早已物是人非。父親不再如當初那般直板,對待生活態度也圓潤了許多,有時他會抓著明月的手對她道:“經歷生死人,總會明白許多道理。”


    一如她,在經過難產過後,血崩以後,她懂得有些事情再執著也是枉然,容若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裏,他主動達不到她的要求,而她也不可能去臣服於這樣的家庭。有些事,不是說能改變便會改變,畢竟一種身份便是一種責任。


    在江南呆了近三年,她的臉有了好轉,父女兩在留園也逗留了這些年,明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便想找閻羅道謝並且告辭。


    在淩晨時分,她再次來到天上人間,方一邁進去,便見到盧青田有些疲憊地指揮著下人收拾場子。她打了個哈欠,看起來極累的樣子。偶爾一睹,見到門口的明月,臉上多了一層霜。她朝明月走來,“找閻羅?”


    她輕輕點頭。


    盧青田上下打量她,輕笑,“臉上的傷好了差不多了,現在便想拍拍屁股走人?”


    明月笑道:“要是不走,豈不是更麻煩他了嗎?""哈哈……”盧青田突然仰天大笑,正頭之時,她臉上已無任何表情,她對明月道:“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明月唔了一聲,點頭。


    兩人找了一間房,便坐下了。


    盧青田開門見山道:“你不覺得閻羅並不愧欠你什麽嗎?”明月笑了笑,“是我愧欠他的。”


    “那你不覺得你該用什麽報答他嗎?”盧青田再次反問。


    明月頓了一頓,眯起眼看向她,“你想我怎麽報答?他要錢有錢,要權力也有自己的能力,我一貧如洗,拿什麽報答他?”


    “其實憑你這般聰明,你應該知道他。”盧青田打了個哈欠,極為慵懶的樣子,“我跟我哥哥這麽多年,是一一看在眼裏的。他本想一直呆在遠洋的那一頭不再回來,可最後還是回來了。他本想娶妻生子,可最後還是放棄了。你知這一切是為什麽嗎?”


    明月愣怔一下,她一向覺得閻羅這個男人是揣測不得的,他的心思很深,她怕她細細去追究,會讓自己有挫敗感,所以這個男人做的一切事情,她從不多想,抑或者她不敢多想,刻意去逃避什麽。


    盧青田見她失神的樣子,冷笑:“他辜負了傾心於他的許多女子,他已過而立之年,卻至今未娶妻,確實夠失敗的。”


    明月臉色白了白。


    盧青田突然正眼緊緊逼迫著明月,“你懂嗎?”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她不是笨蛋,怎會不懂?可……她怎能?


    她笑了笑,有些淒婉,她沒對著盧青田,而是對著茶幾對麵的杯具道:“莫怪我薄情,隻能怪他沒在正確的時間打動我。”


    如果,也許……


    隻是現在的她,千瘡百孔的心再也無法接納任何人了,錯過就是錯過,驀然回首,隻道當時已惘然。


    盧青田涼涼地也望向茶幾上的杯具,自言自語,“過客不過是錯過了正確的時間。”在心裏還沒駐紮任何人之前。


    兩人笑了笑,紛紛舉起酒杯,幹杯喝下。


    她找到閻羅那時,他正在留園的花園裏逗弄著一隻子規。她靜靜站在身後,呆呆望著他。閻羅明明察覺到身後有人卻依舊無人般的自娛自樂著。


    明月抿了抿唇,道:“閻老闆。”


    閻羅整個身子僵硬起來,微微閉上眼,帶著一種絕望。他深深吸口氣,帶笑轉身,“明月找我有事?”


    “這次,我是向你道別的,謝謝這三年來你的照顧,我臉上的傷已好了許多。”


    “要走了?”他依舊笑著,但這笑容裏,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明月微微一怔,點頭。


    閻羅抬頭看了看今天的天氣,如今又是一個深秋,許多年前,他也是在深秋時節遇見了她,好似一個輪迴,怎麽也抓不住。


    閻羅望著手中的鳥籠,自言自語道:“你可知子規的叫聲是什麽嗎?”


    明月望去,不發一言。


    閻羅打開鳥籠,那隻子規立即著急地往外飛,好似怕差一秒便又會關在籠子裏。他道:“他們的叫聲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明月抬眼望著遠飛的子規,百感交集,她歸去的地方,還有她的一席之地嗎?


    閻羅輕輕閉上眼,淒涼地道:“你走吧。”


    明月眼瞼下垂,一聲不吭,最後深望著閻羅那依舊挺直的背影,她道:“保重。”她轉身的那刻,一群南飛的大雁自蕭索的天空中劃過。


    她不知,大雁的叫聲是——歸來兮,歸來兮。


    閻羅望向蔚藍的天空,淺淺一笑。


    ***


    在她離開前的那晚,她又喝了點酒,從房間出來,明月有些醉意,她踉蹌幾步,差點摔倒之際,有人扶住了她,她望著那雙指骨纖細的手,慢慢抬起頭,見到了沈婉。


    她頓了一頓,“是你?”


    “盧明月?”沈婉帶笑地望著明月,明月方想甩開她的手,卻被她抓得緊了幾分,她一絲懊惱,“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聊聊?”


    又是聊天?明月冷笑一下,點點頭。


    “你這次來,可是不走了?”沈婉當即便問。


    “走,我會帶著父親走得遠遠的。”明月回答道。


    沈婉深深地多看了她幾眼,不禁苦笑,“你夠無情。”


    明月抬眼望去,隻見沈婉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艷羨,她不禁愣了一愣。沈婉卻笑:“你字禦蟬?我也字禦蟬。當年我還未家道中落之時,也是個小姐,我家屬。父親為我取禦蟬是希望我能如蟬一般,懂得有種蟬的幼蟲,埋在地下幾十年之久,終於破土而出,看見天日。希望我的感情,像蟬一般有個好結局。”


    她不甚懂得她這是什麽意思?


    沈婉再道:“其實我巴不得你走,走得越遠越好,可你認為你走了,便會像蟬一樣有個好結局嗎?逃避並不能解決一切。”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月冷了一張臉。


    “感情就像蟬,終究有一天會破土而出,看見天光,要的隻是時間而已。不僅是你愛的痛苦,有一個人他身上不僅扛著天生的責任,還要努力又依依不捨地抱住他的愛情。他說,愛一個人,便是即使不開心,也想在一起。”


    明月愣怔一下。


    沈婉笑道:“給他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吧。畢竟你們相愛過。”


    明月牽出一抹微笑,“我和他之間,無法擺脫的不是感情,而是……身份。我不適合做他的妻子,他是高貴的葉赫那拉氏,他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責任,而這種責任與我的婚姻理論背道而馳。”


    沈婉不言。明月目光轉向她,“請幫我轉告他,好生照顧我們的孩子。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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