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先生一邊這樣思索著,一邊看著艾格雷輕笑起來,放下手裏的藥膏之後,問道:“看場電影?”


    艾格雷有些驚訝於人魚先生這個出乎他意料的提議,不過也很快就回過神來,笑著點了下頭,“樂意之至。”


    那條大魚——或者說,那個巨大的海洋生物很快就被治安隊運送到了西海岸。有部分記者和海洋生物學方麵的專業學者希望能夠對它進行研究與調查,所以在接到了上級的電話之後,治安隊很快就與前來接收這具屍體的船隻取得了聯繫,並且將它安全地送上了船。


    艾格雷聽見這條消息的時候,之前那個嚷嚷著說一定要收購它的商人正泫然欲泣地拉扯著集市上幾個售賣各類雜物的商人的胳膊,不停地控訴著商人生活下去的艱難與那些看似優雅實則霸道的西裝人士們的暴行。


    對此,愛琳夫人悄悄地告訴了艾格雷,那個大個子商人其實隻是在為自己少賺了一筆中轉費而感到可惜而已。


    艾格雷聽完各種人雜七雜八的所有解釋之後,無奈地笑著離開了集市。不得不說他這兩天的心情的確好得出奇,他能感受到島上居民們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美好平靜,無論經歷了任何怪事或者天然災害,他們都始終維持著本心,從不拒絕第二天絢爛朝陽的來臨。


    這使他強烈感受到了生活的快樂與意義。


    在將近半年時間過去之後,他再次回想起了當時剛接到祖父去世消息時的心情——他當時放棄了自己繼續升學深造的機會,因為這件令他的胸口幾乎疼痛到自行裂開的事情而回到了黃昏島,並且最終決定要繼承祖父守護了一輩子的這座燈塔,讓塔上的光輝能夠經由自己的手刺穿不斷降臨在大海上的濃霧與暴雨。


    他不確定如果自己當時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的話現在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情況,但他清楚自己從不後悔。他沒有雄心壯誌,也從不真正希望自己能做出多大的偉業,他享受幸福,並且盡可能讓自己身邊的人也能夠時常開心。


    最重要的是,他在這段時間裏遇見了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位來客——而正是這位突然來訪的客人,使他再次深刻重溫到了隻有家人才能帶來的幸福感。


    艾格雷在幫助愛琳夫人一起卸貨下車之後,看了一眼陽光萬裏的天空,思索著今晚大概也會是這麽令人著迷的天氣。


    他想請人魚先生一起去看看自己那幾位已經永遠沉睡在了墓園中的家人。


    當人魚先生在傍晚前上岸,並且看見艾格雷欣慰卻又不顯得有多愉快的表情時,大概也猜到了一些艾格雷此時異樣的心情,所以他直接坐到了艾格雷身邊,給了自己的伴侶一個足夠溫暖的擁抱——盡管他的胸膛因為海水溫度的影響,實際上正溫涼得像是血液停止了流動一般。


    “我是個相信不確定因素的人。”艾格雷和人魚先生一起坐在岸邊的巨石上,緩緩說道,“我雖然沒有足夠堅定的信仰,但如果天神真的存在的話,我也會付出我所能擁有的所有尊重。同樣的,盡管我不清楚人去世後會是什麽樣的情況,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會使他們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我就永遠都會有話想對他們說。”


    他說完後就偏頭看向人魚先生,淺笑了一下,問道:“我們在西南海岸見麵怎麽樣?十幾年前,我的父母被安葬在那裏。而今年的夏天,我的祖父也陪著他們一起睡去了。”


    人魚先生沒有說話,隻是緩慢地點了下頭,在親吻了艾格雷的嘴唇與額頭之後,才翻身躍入海中,朝著西南海岸的方向遊了過去。


    他在海中移動的速度要遠遠快於艾格雷在陸地上移動的速度,所以他靠在岸邊等待了好一會兒,艾格雷才從岸上出現,盡可能放輕動作地走向了他。


    “島上居民不多,但我們還是聘請了一位守墓人來看管墓園,以免有人對死者不敬。”艾格雷告訴他,“不過如果要帶你一起去的話,我們就不得不使用非正常途徑了。”


    人魚先生無聲地笑了笑,跟在艾格雷身後一起越過了一座小山坡,從墓園的背後跨了進去。


    艾格雷轉身往墓園入口的方向看了看,確認那位年老的守墓人這時候應該已經熟睡了之後,才轉身和人魚先生一起來到了墓園最角落的位置。


    人魚先生看著他在最角落那三座墓碑前蹲下身體,將手裏大概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三朵小花分別放在了墓碑前,然後幹脆坐下來,對自己溫和地笑了一下。


    “我的父母是一對學者。我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唯一能夠提醒我他們存在的就隻有我根本不可能一直保留著的幾個回憶片段。我對他們的了解完全來自於祖父對我講述過的故事。”他用低沉而不那麽容易聽清楚的嗓音訴說道,“祖父說,他們深愛著對方,深愛著他,也深愛著我這個孩子,但是由於他們的工作繁忙,所以很少有機會返回黃昏島。這座島嶼孕育了他們,黃昏島在他們眼裏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溫暖的地方,所以他們在我剛會走路沒多久的時候就將我託付給了祖父,希望我能在這座島嶼上健康快樂地長大。”


    人魚先生順著他所說的話,看向墓碑上的那兩張照片與刻下的字——“爾裏亞·佩耶爾”與“萊蒂娜·蕾·佩耶爾”。


    兩張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看起來年輕而又快樂,麵對鏡頭時的心情大概就如他們的笑容一樣愉悅幸福。


    “我沒能讓他們在還活在世上的時候因我而感到驕傲,也沒機會再向他們好好訴說我年幼時的思念了。”艾格雷沒有嘆息,但語氣卻始終平穩卻又悲傷,“但我知道他們愛我,他們在許多年前看向我的眼神也一定和祖父一樣充滿疼愛。”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向了最左邊的那座墓碑,“這是我的祖父。”


    人魚先生跟著他一起看向那座墓碑,墓碑上寫的是“約森·佩耶爾”。名字上方的照片放的大概是這位老人最意氣風發時的一張照片。他雖然兩鬢斑白,但是眼神卻堅定得仿佛戰爭時時刻都願意為國家葬身海底的海兵,身姿挺拔得像是一名久經沙場的騎士。


    他看向鏡頭的眼神充滿了睿智與平靜。人魚先生沉默著注視這張照片,為這位年齡比自己還要小上不少,卻早已是人類世界中最年長且知識豐富的先生無聲地獻上敬意。


    “我曾經以為我會在祖父去世後痛哭出聲,”艾格雷抬起手在墓碑下的石階上輕輕撫摸著,如此說道,“但當我看見祖父安詳的神情和即便躺在床上也絕不輕易彎曲的腰杆之後,我仿佛感受到了祖父撫慰在我心上的吐息。在那個瞬間,我記不起他對我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但是他的聲音卻始終環繞在我耳畔,我記不起他對我露出過的任何一個表情,但哪怕閉上眼睛,我也知道他的五官究竟是什麽樣的。”


    “這大概就是親人吧。”他最後低微地說道,“我們曾經朝夕相處,他誇獎、讚揚、批評、指責我,他的一言一行都刻畫在我的記憶裏,滲透我的心髒,令我哪怕是在他去世之後,也能從他曾經的教誨中學到東西……世界上任何一個生物的生命都是如此脆弱,但我知道祖父與我父母都曾經無比幸福快樂地活過。他們在離開的時候或許抱有遺憾,卻絕不悲痛。”


    人魚先生坐在他的旁邊,和艾格雷十指交握,在三座墓碑的前方輕輕掃動了一下,算是對已逝之人獻上關懷與愛意。


    之後艾格雷就沉默下來,人魚先生也陪著他一起安靜了許久,才開口詢問道:“想去見見我的親人麽?”


    艾格雷愣了一下,問:“魚先生之前不是說過,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人麽?”


    “我的確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和任何家人,”人魚先生慢慢地解釋著,然後側過頭與艾格雷的目光對視,“但我大概知道他們葬身何處。”


    第89章 安息地


    人魚先生說出這句解釋的時候語氣非常平靜, 而他的神情也還是和往常一樣淡然, 艾格雷在與他對視了幾秒後,就輕輕點了點頭:“我想去。”


    人魚先生輕微地笑了一下, 將目光重新轉向那幾座墓碑, 同時繼續說道:“我很小的時候, 曾經跟隨著其他家庭一起生活在距離這裏不遠的海域中。據養育我的那幾位年長者所說,我大概就是在那片海域中與家人失散的。”


    艾格雷安靜地聽完他這段沒頭沒尾的話, 保持著沉默, 沒有立刻發問。


    “我們的族人會盡可能不讓屍骨遺失在外,這也就是為什麽長久以來, 一直都很少有人類能發現我們的存在。”人魚先生繼續說道, “所以除非我的族人們不幸被海獸吞入腹中, 屍骨無存,否則哪怕身受重傷,也會想盡辦法返回存放著族群一切核心的位置。”


    艾格雷回想到之前人魚先生帶他去的那個海中山洞,愣了愣, 詢問道:“我們之前立下誓約的那個地方?”


    “對。”人魚先生點了下頭, “我們不止有那一個集會所, 在其他的海域裏也同樣擁有那樣的幾個祭壇。我們記得每一個祭壇所在的位置,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返回一趟,以此來確保存放在集會所裏的文獻與其背後的安息地是否安然無恙。”


    艾格雷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麽你的家人實際上也不一定會……沉睡在這附近的安息地,對麽?”


    “是的。”人魚先生抬起手,在艾格雷的背脊和肩膀上輕輕捏了幾下, 大概是想要藉此令他們的距離更加靠近一些,“如果我們遇見無法尋找到同族屍骨的情況,而又想要悼念他們的話,就會前往任意一個集會所,留下我們想說的話——大概也與人類的禱告差不多……”


    他話說到這裏,就敏銳地聽見了不遠處正逐漸靠近的一陣腳步聲,所以也就暫時不再繼續與艾格雷討論這個話題,“有人過來了。”


    “先回燈塔吧。”艾格雷點頭說,“如果魚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們明天天亮時在海灘上見麵?”


    人魚先生笑起來表示同意,然後再次抬起手拍了拍艾格雷的後背,率先從墓園花糙的陰影中悄無聲息地躲了出去。


    艾格雷回頭看了一眼遠處那抹正在靠近的燈火,仔細擦去了地上殘留的痕跡之後就跟著人魚先生一起偷偷摸出了墓園。直到徹底脫離了墓地範圍之後,他才重新轉過身,像往常一樣對著那幾座墓碑的方向,輕聲說了一句:“願天堂美麗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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