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戰衣果然很快應聲斷裂,樓羅娜被巨大的反推力直摔開去,閃過她跟一顆炮彈一樣的身體,趕在飛行器與大地親一嘴以前,把尾部拎住,阻那麽一阻的功夫,能量罩自後往前,流水一般包裹,將它穩穩托在空中。看了一眼樓羅娜,她在我不遠處虎視眈眈,麵容如冰霜般冷峻。看來對我的行為捉摸不定,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我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興味索然。這一切無緣無故,無因無果,完全像場大夢無覺。


    將飛行器緩緩推向樓羅娜,我拍拍手,收了風馭訣,沒有法力貫通的身體,和人間任何一塊凡鐵無異,筆直下墜,呼嘯聲過耳,如夢如真。我在撲麵而來針刺般的風中,寂寞地想,這一生千秋萬代的長,這麽長,怎麽辦呢。


    怎麽辦呢。


    絕望令人做傻事,也令狐狸做傻事。


    而重力加速度,比一切法術都沛然無可禦。


    轟隆。


    我一頭砸在了雪地裏,生平第一次,以自家的肉身和天地之力硬碰硬,得出的結論是,難怪那麽多人選擇跳樓作為自殺手段,實在是一跳即死,除非老天爺跟你卯上不許你解脫,否則生還機會是等於負數的了。


    感受到滿身筋骨的強烈震動與疼痛之前,我的神誌已經開始昏迷。勉強張眼看去,這地界是瑞士吧,而且應該是瑞士海拔最高的山間,白雪皚皚,一望無際,蒼茫藍宇如深海一樣純淨,兩種最清澈的顏色,互相映照,猶如天堂。要是埋在這裏也不錯,偶爾炸屍一下,爬起來有風景看,也嚇唬不到人。


    想完這點,我就暈過去了。靠。丟臉啊。


    狐鬧(28)


    對身體承受能力的高估,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訓。當我在昏迷狀態中感覺到臉邊有什麽毛毛的東西在蹭來蹭去,同時和周身冰凍狀態對比強烈的,還有一種溫熱而刺痛遊移,自額頭到鼻樑,再到喉嚨,我感覺那刺痛停頓下來,仿佛猶豫了一下。我心裏一凜,腦子裏忽然浮現出的畫麵,是一口巨大的森森白牙,齧入喉管,鮮血四濺。


    以僅有的意識支撐自己睜開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雙眼睛。


    澄明,圓亮,柔軟,悲天憫人。


    想支起身子看,身體內部傳來的強烈感覺提醒我,狀態不佳,請勿輕舉妄動。


    這雙眼睛的主人卻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輕輕轉了個身,靠近了我的頭部。


    一條聖伯納救生犬。


    渾身雪白,融入皎潔山色之中,高大而英武。


    瑞士雪地裏的巡邏者,每年都拯救大量因為天氣或迷路而陷入雪地險境的觀光客。


    對那些在深山大雪裏奄奄一息,隻能祈求奇蹟的人們來說,它的形象,最接近神。


    現在,神找到了我嗎。


    我晃晃頭。


    視線清楚了一點。真的是一條美麗的聖伯納。不過,我也看得出它其實很老了。絕不是正在服役的犬隻。它的毛皮幹枯,筋骨衰弱,


    而這一切都不妨礙它的行動力。在發現我有意識的那一瞬間,已經專業地低下頭來,四肢牢牢撐住地麵,努力將我拱出雪地,準備托到它已經蒼老消瘦的背上去。


    狐狸和狗,各種版本的傳說裏都不大和睦。不過我不是普通的狐狸,正如這也不是條普通的狗。它將我刨出雪堆,俯首負人,動作嫻熟,神情專注,眼睛不時向我一瞥,極溫和關切。我終於爬到了它背上,在雪道中慢慢走動起來。接觸到它溫暖的體毛,我沒來由的心裏一酸。這真是條老狗了,耳朵貼著它的體膚,傾聽血流和內髒搏動的聲音,我發現它的機能早已衰弱到極限。衰弱到仿佛每走一步,生命就從蹄爪下溜走一分。我很擔心很擔心,它會突然倒地,就此長眠。


    我勉力抬起手,摸它的狗頭。這時候我希望自己有白老爺的本事,可以將大量的精氣神以特殊手法注入生物經脈,使之在瞬間強力逆循環,回到肌體的年輕狀態。但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境界,我的撫摸,無非是給這仁慈的狗一點安慰,或者一點歉疚——是我窮極無聊,來玩什麽極限自由落體,帶累你了。


    它仿佛知道我心事,緩緩偏過頭來,我疑心它有一點微笑,閃過重重呼吸的嘴角。


    一路走,一路這樣緩慢地走。


    我運氣不錯,兩千米之外,已經有人煙。但不是常駐的居民,而是雪山救護巡邏隊的基地。簡陋的木屋內有人,很遠就在詫異地說:“哎,福福又救了人回來。”


    幾雙手把我抬下狗兒的背,我這時候知道它名字叫福福,真好聽。我在進屋的時候回頭看它,安靜地站在藍天雪山之間,平和神聖,像一尊雕像。


    人們給我打來了熱水,好像有巡邏隊的醫生,檢查我的筋骨,說沒事,大概是受驚受寒,休息一下就好了。筋骨沒事,說得不錯,因為修道狐族的自我修復功能很強嘛,斷斷也就長出來了。但是急速下落與望空一摔的那個程度實在太狠,我體內氣脈走岔,一時半會,還真動彈不得。那些人小心地對待我,鋪蓋蓋得紮紮實實,一張熱毛巾蓋在我臉上,輕輕的小心的,抹去那些汙塵融水。聽到輕微驚詫道:“哎,這女孩是東方人吧。”


    東方人?想半天才反應,我這麽一摔,散了變化,把自家長隨的本來人形摔回來了。不知道樓羅娜她們又怎麽樣了呢。


    身體動不了,腦子就隻能亂轉。想我自小,就是鐵鏈拴在柱子上,也要上下爬幾次的,如今半身不遂,行動不便,體驗真是新奇。


    半天,忽然聽到人聲嘩亂,喊道:“福福怎麽了,瓊斯醫生出來看看。”


    我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上。


    屋子裏的人紛紛搶出去,聲聲呼喚:“福福,福福,你怎麽樣。”


    我凝神關注動靜,閉眼通心,視線遠界屋外雪地之中,清清楚楚看到,福福四肢已經衰弱到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伏下去,微微喘氣。到這個地步,它都有一種奇異的高貴,模樣不曾有半點軟弱,倒仿佛是抱歉的,抱歉自己給人們帶來這麽大的驚擾。那雙眼睛,比神祗都純淨。


    可是,也滿懷遺憾焦灼。鋪天蓋地的期待渴望,不甘心。


    為什麽?


    它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是自然的規律演化,油盡燈枯。剛剛我在它背上已經感覺到,以正常的情況來說,它的壽數,很久以前便耗得幹淨。


    是什麽支撐它,遲遲不肯離開這個世界。


    我強行催動體內能量,急速活化血脈經絡,以便馬上可以自由行動。如此會給以後的修行留下很大隱患,大非上策,所謂逆天行事,必受天懲,不要以為老天爺會放了你一馬又一馬,一旦遇到狐族的千年之期,我小命嗚呼的風險就大大增加。不過,反正我也給罰得不少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吧。一刻過後,我一躍而起,大步流星衝出去,就在門邊,一個全身上下登山裝束的人也一頭鑽進來,和我撞個滿懷,不曉得是不是撞疼了,扶住牆壁,哀哀哭起來。


    我拍拍他,其實是她,登山帽下有縷縷秀髮,“哎,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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