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飯這個字,分明就有口水滾過他的喉嚨,使我幾乎產生勸誘得手的錯覺,不過現實總是那麽殘忍,一瞬之後,他冷然道:“狐歷承天第八年,我率軍戰於驚龍野,大勝,敵奉龍肝鳳腦等極品食材千餘斤,另隨食牙族長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況你做的飯。”


    前麵那一通霧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氣,不過其中幾個關鍵字我還是很懂的,比如說食牙族眾。非人世界中最頂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級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這句話我記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對外宣傳冊上,其具體的意思是,可以讓死掉的人聞到香味都復活,還可以光用骨頭煮出肉的效果。(註:此處意思為笨蛋非人杜撰,請讀者勿被誤導)


    仿佛覺得我被打擊得還不夠悲慘似的,白棄拍了拍手,說道:“你抓緊時間收拾吧,我一個時辰以後來接你。”輕輕跳上背後的廚房窗戶,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幾乎在他消失的同時,另一道五彩斑斕的閃電撲向窗戶,伴隨著黃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樣大驚小怪的嚎聲,“不許上窗台,危險。”


    那是我娘。整個人趴在窗台上對外望了又望,然後帶著一種愚蠢的迷惘表情轉過來,“囡囡,你有沒有看到有人從這裏跳出去?”還帶比劃,“就是剛坐在客廳裏吃蛋糕那個小夥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頭髮還長的。”


    我無辜地搖搖頭,告訴她,“從你的描述來看,你分明是看見鬼啦,最近時運低,燒燒香吧。”


    一麵說一麵心亂如麻。白棄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個時辰,即使以最高段數的飛天術,徑直求避,也多半會在半途中被截下來,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關鍵這裏還有一個移動距離每小時三公裏的娘啊。她怎麽辦。


    我的全部躊躇猶豫不寧不甘,化為三個字,隻不過是“怎麽辦。”


    我見過無數人類。


    有些很聰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們肆無忌憚,占有大量資源,走去最遠最危險的所在。


    寫最難看懂的書。


    世間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著他們的智慧,雄心,勇氣以及他人的鮮血。肝腦塗地,換來一時的豐饒。


    人類是如此殘忍而果斷。


    因此才能成為眾生的王。


    他們給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見,當我第一次見到我娘,感覺有多奇怪。


    那時候我是個嬰兒。躺在一條陰暗潮濕的狹窄後巷裏,四周堆滿臭氣熏天的垃圾,除了四處亂看以外無所消遣。想想白老爺那一出風疾咒念得可著實精彩,不愧集無數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間把我從狐山卷出無數公裏,而且可以在最後變化出狠狠一個過肩摔,摜下九霄雲,可憐我那一點修行,剛夠保命,其他什麽都顧不上,連狐形原體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遊戲嘛,連狐王老人家都沒吭什麽氣,當然它當時正閉關度天劫,有氣也吭不出。


    第6章


    狐說第一部分


    狐愛(6)


    還好,這裏像不大有人來。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復,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個彈弓把白老爺家的窗玻璃統統打碎。


    想得正高興的時候,我忽然從地上升了起來。


    這種感覺讓我很不適應,明明沒用飛天術,也沒有念風馭訣,連腳都不著力,怎麽會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麵高度?後來我才知道人類嬰兒普遍有過這樣一段假想飛行經歷,大約是從鳥類進化來時對失去翅膀的一點懷念吧。我費力地轉過頭,就看到了我娘。二十歲的我娘。


    一個上帝造人生產線上被印上“作廢”字樣的出品。


    但是有一雙純善的眼睛。


    或者假裝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說,她有一顆純善的心。


    否則你如何解釋她的行為呢?揀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塊錢給她買牛奶,半夜餓了,說夢話在呼喚豆腐絲瓜蝦仁煲。第二天清早抱著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錢,竟然還是買牛奶。


    我簡直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裏的牛奶甜津津的,實在難以忽略,我也簡直沒有辦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麽抱著我,眉開眼笑的,穿一條油膩麻花的藍色工人褲,一件舊格子襯衣,頭髮編成個辮子,臉盤很大。雖然我不忍心,還是必須要說,光看她的模樣,就能判斷其智商指數絕不會超過九十。餵我吃牛奶的時候,旁邊那個借她錢的工友憂心忡忡地念叨:“別灌太急,灌太急要嗆,咦,吃得好啊,居然沒嗆。”


    停下來觀賞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勁頭,工友又繼續勸說:“素枝,你還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撿得還少嗎?”


    這一說可真兇險,莫非這位阿姨有虐嬰癖?我雖然對尋常虐待手法都比較有抵抗力,但人性萬紫千紅,大自然鬼斧神工。陰溝裏翻船就不好了。


    懷著這樣一顆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確地說,不是家,而是大廈頂上的一角閣樓,拿鐵皮做了個屋頂,裏麵塞了無數爛東西,光從雜亂程度來說,和我當初躺的那個垃圾堆不分軒輊。


    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還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樓去了。


    我嘆了口氣,飄了起來。手腳劃拉兩下。照這個狀況,我花個半年時間,也應該可以浮遊回狐山去了。不過我為什麽回去呢?親戚多,也沒兩個真惦記我的,回去做什麽?隔三差五到後山和白棄、秦禮他們一起念書嗎?或者精確地說——吃書?我挑食,歷來都吃得沒有小白他們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這裏吧,人的懷抱,有記憶中沒有過的溫暖。


    我不知道回憶過去居然那麽花時間,從愣怔裏回神來,廚房裏沉靜如水,時鍾滴滴答答,如生雙翼,小白已經歸來,站在門旁看我,眼色裏是同情。


    有點同情。這感覺頗陌生。或者是我誤會。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來。”


    如果不過去,大約會中他的“雷馭”咒,打得兩個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懷抱裏,衣物後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頻率跳動,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續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種永不消逝的希望,雖然渺茫,卻一定會到來。也像回到小時候。跟秦禮家兄弟打架,或者莊斂幾姐妹欺負我,無論當時怎麽狼狽,都覺得下一刻白棄就會從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門,秦氏掌財,白氏掌兵,莊氏掌外務。我不曉得狄氏掌蝦米。狐族上下,似乎隻有我一個人姓狄,為什麽還可以列名四大,據說因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這句話的意思我後來想了想,大約就是全部死翹翹的意思。四門之上的長老會,據說為了保持狐族後裔的戰鬥力,每一百年抽籤一次,隨機指明內部哪兩個姓氏互為仇敵,見了麵要真掐,掐出狐命來。這種狗屁規定對我實在非常不利——永遠的兩拳不敵四爪。而白棄,白棄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經隻有他老爹可以隨便揍贏他了。把對手打跑以後,他有個奇特的,不屬於狐類的習慣——他要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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