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鼻尖摩挲著我的鼻尖,語氣令我疑惑極了:“仙棲,你不知道的,我要的,不光是你這個人而已……”


    我強撐著最後一點精神:“這一個月,你真不會強來?”


    他做了保證:“不會。”


    我得了準話,心下一鬆,立即暈睡過去。


    第21章孝子


    那天在我的記憶裏,起初是晴空萬裏的。但當月生一陣風似的刮進我的屋子裏的時候,屋外也颳起了猛烈的陰風,就好像她來時的匆忙與不安。


    她一進來,就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拉,邊拉邊嚷:“快、快點!十郎要走!”


    我愣住了:“走?去哪兒?”


    月生抹了一把淚,我這才發現,她哭得滿臉都是淚水,神情極為焦慮。


    “他要、他要……回家!”


    月生把“回家”兩個字好不容易從牙fèng裏逼了出來,仿佛脫了力,一把撒開我的手,趴到我的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心裏既震驚又覺得情理之中。


    盧十郎,果真要舍了月生去麽?


    我扶起月生,坐到她身邊,給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又給她端了杯茶壓驚,好言安慰她:“為什麽突然要走?”


    月生哭哭啼啼,含含糊糊地講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來盧十郎的父親聽說了他落第後,在秦淮狎ji的事情,暴跳如雷,連連發來九封家書,一封比一封言辭激烈,把他罵得個狗血淋漓,就差罵得他立即跳河自盡了。


    盧十郎本來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看了這些家書,篩糠似的發抖,麵色慘白得像個鬼,立時就要套車回家。任憑月生怎麽苦苦勸說,他隻會顛顛倒倒地重複“回家”兩個字。


    我暗道,不好,若是旁的因素也就罷了,這家有嚴父,隻怕盧十郎那怯弱的小身板難以招架。


    便把情緒極不穩定的月生託付給長吉暫時照看,火急火燎地就往月生的屋子裏去。


    盧洛正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一屋子的東西給他翻得到處都是,行李攤在一旁,裏一半外一半的。


    我看得極為惱火,這東西,一點氣性也沒有,枉為一世男人!


    因而氣得直喚他的名:“盧洛!”


    盧洛被我連名帶姓的這麽叫了一聲,竟然驚嚇得竄起三尺高,煞白著那張廢物臉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半天訥訥喚了我一聲:“仙、仙棲,你來了。”


    我望著廢墟似的屋子,無從下腳,隻得站在門口責問他:“你立馬就要走?那月生怎麽辦?你不打算娶她了?”


    盧洛連連擺手,磕磕絆絆說道:“不不不,家父、家父隻是命我回、回家,過了年、過了年,我還來,到時候一定、一定娶月生!”


    好個自以為是的東西!


    我冷笑:“你真以為,月生還會等你到來年?”


    誰知盧十郎這回竟不磕絆了,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她會。”


    我被他這篤定的模樣氣了個仰倒,不得不深吸兩口氣說道:“十公子,可別把人想得那麽賤!這次你不娶了月生,將來你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你可得想好了!”


    盧十郎期期艾艾,居然責備起我來:“仙、仙棲,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啊,你不是一向很通情達理的麽?”


    所以,倒怪我了?


    我既恨他,亦恨月生,更恨自己,索性搬了個凳子坐到門口,翹起二郎腿,和他一五一十地掰扯:“是,都怪我太好說話了——當初你來趕考,月生勸你客棧落腳,你不肯去,月生怕你耽誤考學,硬是把你趕去了客棧。後來你名落孫山,就流連在這裏,花光了盤纏。我們這裏本不該再收留你,是月生哭求著黃媽媽把你留了下來。她情願賠給那七老八十的吳老六,賺了銀子倒貼你!你那時候,別說身家多少了,就連回鄉的銀子也沒了,你自己說是不是?”


    我難得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一氣說完,盧十郎已經呆滯住了,怔了半天,垂死反抗:“可是……當初,我在月娘的身上,投了多少銀子,你、你怎麽不說?”


    這個傢夥,真是好極了!當初難不成還想白嫖?


    我沉下臉來,冷冷說道:“呸!這裏是秦淮舊院,不是慈善堂,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在這裏一擲千金,誰像你,最後還要和我們算舊帳的?”


    盧十郎被我說得幾欲暈厥過去了。


    我仍不肯放過他,這樣薄情薄義,沒有擔當的東西!


    “為著你,月生放過多少好親事沒有應?你真以為,除了你,月生真沒人可嫁了?”我譏諷他,“月生圖你什麽?你又不是長子,你家裏的產業,最終能落多少到你頭上?若是你中了舉,那另當別論了,如今你一名不值,還有什麽好吹噓的?”


    我嘆氣:“不過是月生以為你忠厚老實,才相中了你罷了!誰知道,你既不忠厚,也不老實,枉費了她的一番苦心!”


    盧十郎的渾身都在發抖,我細細一看,卻是被我氣的。


    也是,他畢竟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幾時受過我這樣小小琴師的晦氣?


    盧十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來:“……你、你別欺人太甚!”


    狠話說了個夠本,我放緩了聲,問他:“來年,你真回來?”


    盧十郎猶豫半天,這才略略點了點頭。


    我看他點頭著實不情願,剛有點舒坦的內心又開始不舒服起來,便又問他:“如若娶了月生,令堂令尊可容得?將來你娶正室,又欲置月生於何處?”


    他大概是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罷,不然怎麽支支吾吾老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母親那裏,暫且、暫且是得瞞著的,我在街巷裏買間屋子,另外安置月娘,不好麽?”他出了個餿主意,心虛不敢看我,眼珠子扒在地麵上直滾,“將來,將來也省得你擔心有人為難她。”


    “哦,倒是為了我,才要外置間屋子的?”我挑眉,“這倒稀奇了,叫我怎麽承你的情呢?”


    盧十郎愈發不敢看我:“不必不必。”


    其實我也無須如此生氣,行院的許多姑娘嫁人,最終不過也隻是一間外宅安生罷了,誰又能計較什麽呢?


    然而,月生是我的姐姐,盧十郎又是她口中的老實人,怎麽能不叫我氣憤呢!


    我不求他明媒正娶月生,可就連為月生在家裏爭得一席之地,他竟也不敢,何其懦弱無能!又如何對得起他當初對月生許下的種種諾言?


    我不想和他糾纏了,隻想回去求告月生,再重相一個罷!


    剛起身要走,就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被我撞了個滿懷,還能和和氣氣地笑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樣子倒是個好處的人。


    那人肉乎乎的一張圓臉,看了看我笑:“真是不好意思,煩勞問一句這位小哥,盧員外的十公子是不是投宿在這裏?”


    是來尋盧十郎的?


    我怔了怔,指了指屋裏:“十公子就在這間屋子裏。”


    他謝過我,就往裏走。


    我喚住他:“大伯,你……”


    他看向我,笑眯眯地問:“小哥,有事麽?”


    “您找十公子,……是為何事?”


    那人笑得極為親熱:“哦,我是盧家的管家,我來親自給老爺送信的。”


    管家?送個信哪需要管家親自走一趟?除非,他的目的不光是送信,更是要把他帶回去!


    果然,他進去沒一會兒,就聽見盧十郎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嚎,跟著“啊”地就大哭了起來。


    我唬得忙從門口往裏看,卻見那管家嘆了口氣說道:“公子,您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任性了,老爺這次可真是生氣了,特地派我來接你回去。你要是執迷不悟,老爺怕是真的要和你斷絕父子親情了!”


    斷絕父子情義?


    縱然是我想得再惡劣,也沒有想到盧員外會有這麽一招!


    盧十郎這種讀書人,成天的把什麽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上,最看中的就是名聲,孝子這種東西亦是最好的裝點門麵的飾物,他怎麽能捨棄?


    更何況,一旦和盧家斷絕關係,他還有什麽本錢靠山?


    完了,月生與他的一切,到此都完了。


    盧洛開始幫忙收拾起東西來,那動作麻利的,簡直可恥。


    我一步三挪,好不容易挪回自己的屋子。


    月生已經止了哭,坐在窗口等我,一看見我,就從窗子裏招呼我:“仙棲,怎麽樣?十郎還走不走?”


    我應付著說道:“等會進屋說罷!”


    我剛一進屋,她就飛撲過來,拉著我,滿臉期冀地望著我:“十郎,他是不是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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