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對你失望了。”


    “你為什麽也是有很多女人的王公呢?”


    “你又為什麽比我還要漂亮惡毒呢?”


    “不如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好不好?”


    “我們向西走,到我的家鄉去。那裏美極了,草原遼闊,還有遍地野花。如果你不想走那麽遠,我們就留在祁連山腳下的牧場,那裏有我姐姐和她三個漂亮的孩子,你會喜歡他們的。我們可能不再有一大群僕人,可能要販馬,牧羊,劈柴,可你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你吃得了那些苦。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他的鼻樑會像我一樣高,眼睛像你一樣黑。”


    “哈哈,可你不是我的奴隸,永遠不會同我走,永遠不會……”


    烏黛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不可聞。


    劉欽立在火光之下,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放下手中的劍。而他的麵孔,那張一向過分俊美的麵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


    我又開始想念清宛,想念她雪白的肌膚,她黑鴉鴉的直發,她瑣碎的善良和袖口的梅花香氣。


    “嗬,這場大火,雖遠遠不及焚毀阿房宮那一場壯麗,但也算是美麗非常。”生前是畫匠的鬼吏手持鐵鏈及鐐銬,立在我身後感嘆。他接著說道:“霍羽,你並不是一枚銅錢,不能老在人間遊蕩。”


    ☆、大梁國滅


    很快我就不必再擔心林慮腐壞掉,開始落雪了,風也格外凜冽。


    遠在千裏外的汴州城想必也落了雪,他們也不必再費盡心思往壽昌公主的寢殿周圍撒上一堆鹽。


    嘴唇早已龜裂,我將雪塞進口中,來不及等雪完全化去就吞咽進喉嚨,整個髒腑頃刻間被冰住。


    “那銅錢——”我嗬了一口氣,“其實是反麵,所以我要將你埋了。”我用手將落在林慮臉頰上的雪拭去,她的麵孔早已僵硬,但不比活著時更冰冷,映著雪光與花色,反倒增添了艷麗。我在她耳邊輕聲說話,眼淚落下來,落到她眼角,看起來倒像是她在為我流淚。


    我雙手握著一把短劍挖開雪,又挖雪下的土,為她刨出一方小小墓室。


    林慮身上積了些雪,我便用破布使勁擦自己滿是血汙的雙手,擦淨了手,想將落她臉上的雪撥去。


    然而,手一撥而過後,沒有撥去雪,反倒撥去了她的麵目。她的身體也不見了,化作了雪,或者融化在雪之下,總之是消弭無蹤了。


    我身周連一個死人也沒有了,隻有冷風在吹。


    墓穴就在這裏,總該埋下些什麽,於是我用雙手捧起原本在她身下的雪,拋進墓室之中,然後用雪將雪掩埋,在那棵開滿白花的樹上刻下她的名字,做她的墓碑。


    一步一步走開,往可以活命的地方去。掘出埋在雪裏的草根和老鼠,填進肚中去時,忽然擔心雪之下的雪也被什麽掘出。於是往回走,迷了路,尋了多時才重新尋回那棵樹。樹上白花依舊大朵大朵開著,在風雪裏一片花瓣也沒有落下。


    我拚命搬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往她墳上堆,最後將她的短刀插進石中去。做完這些,我重新走,走了不知幾個時辰,才尋到一個小小的野村。村中空無一人,已然荒了。


    我躲在這個野村裏,從塌掉的破屋子裏抽出木頭來燒,常常幾天才找到一點東西能咽進肚裏。為了省些力氣,多活些時候,我幾乎整日不動,定在爐火邊,如一尊泥像。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火光裏蹲了隻貓,那種最常見的狸花貓。它大約是這村子最後的遺民,大約也覺得冷。


    在很久之後,我看著它,終於不再想熬一鍋貓湯。據說貓肉不好吃,況且實在抓不住它。


    這一天,下了好大雪,風也颳得緊。我知道日子是十六,因為昨日月亮剛圓過,卻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十六。


    那隻貓舔著毛,舒服極了。我曾對它示好,指望著我為它生了多日的火,它能投桃報李,叼隻田鼠來,可畜牲就是畜牲。


    馬蹄聲、雪落在盔甲和刀劍上的聲音,夾雜在風裏,從窗口的破洞湧入,刮進我耳裏。


    我用一隻眼透過破洞往外窺視,一群兵,兩膝沒進雪中去,一步步走來,在我之後,闖進這村子。這鬼天氣裏,他們竟還昂著頭,意氣風發。


    門很快被撞開,幾個兵丁隨著風雪湧入,每人手裏都提了刀,瞧他們身上的盔甲樣式,決不是梁國的兵,難道大梁已經亡了?我下意識去看自己唯一的同夥,它早已躥到房樑上。


    我身上早已瘦得隻剩骨頭,隻裹著幾塊髒兮兮的破布,與乞丐無異。幾個提刀人瞧了我這副尊容後,挺直了背,身體鬆下來。為首的老頭啐了口唾沫,轉身就走。有個年幼的走在最後,臨出門時又回頭看我一眼,從懷中掏出半塊餅來,扔在我腳邊。


    我撿起餅,在火邊烘了一小會,烘得熱了,冒出絲絲白汽。掰了一小塊丟給貓,然後慢吞吞地啃起來。


    吃完了,我還覺著餓,百無聊賴,踱出門去。那群兵散在這荒村裏拾著柴火,埋鍋造飯,是要在這裏過夜。我挑了個麵善的,如同桃花源裏的人一樣,問今是何世。


    “我們是唐軍,梁國快完了,你從今而後也是唐人。”


    “什麽?唐?這是哪一年?”


    “同光元年。”


    “什麽?”


    “就是天佑二十年。”


    我愣在原地,天佑四年大唐就亡了。不過梁國在北方的死敵,晉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還在沿用大唐年號。既然已經改元,那李存勖一定是稱帝了,他雖也姓李,卻不是李唐宗室,連漢人都不是。原來這大唐是沙陀人的大唐,不是漢人的。


    李存勖的父親李克用與朱溫是仇人,據傳臨死前怕兒子活得太輕鬆了,硬是給他留了三隻箭,要他做三件大事,第一件是討伐劉守光,克幽州;第二件是征討契丹;這第三件大事最重要,就是滅了世敵朱全忠。


    朱全忠後來成了大梁開國皇帝朱溫,又成了頭死豬。現在李亞子來滅他兒子了。掰著指頭算算年份,我已在這裏住了兩年。


    正晃神時,一個將軍打扮的大漢騎馬過來,我急忙避開。那馬上的大漢瞟了我一眼,縱馬過去,很快又折回來。


    “你,去,擦幹淨這叫花子的臉。”那將軍揮著鞭子命令跟在他馬後的小兵。那小兵我認得,是他給了我半塊餅。他走到我麵前來,扯著塊並不比我的臉更幹淨的布在我臉上抹著。泥垢擦得差不多時,這小兵看著我,也不知是怎麽了,臉上神色又驚訝,又慌張,然後退到一邊去。


    “我認得你,你是那個騙子,從我那臭婆娘手裏騙了三百貫錢,還有一隻翡翠鐲子。”馬上那將軍也看清了我的臉,咬牙切齒道。


    “你是獨孤楚。”我也終於認出他來,他現在滿臉鬍子,又粗又燥,才五年不見,卻老了十五歲不止。


    “是獨孤將軍。”


    “做將軍了,架子倒沒變小。”


    “錢呢?還有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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