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夫子


    剛走出洞口,幾把刀子立即架到我脖子上,林慮神情冰冷,緩步走到我麵前來,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我隻覺臉上火辣,口中腥鹹,有顆牙已被打落。用舌尖舔一下那顆牙齒,以為若是將它與血沫一道吐出,林慮見了難免噁心,便將它吞進肚裏。


    方才還充斥著心胸的愧疚和不安一下子淡了。我慶幸秦吉安已死,他不必再受苦。


    林慮走進洞中去,很快又走出來,直視我的眼睛問:“是你殺了他?”


    “是。”


    “為什麽?”


    “因為他擋了我的路。”


    “那你又為什麽救他?”


    “我救他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會擋我的路。”


    “他對你說過些什麽?”


    “什麽都說了。”


    “我不想殺你。你走吧。”


    “我不走,我既然一路到了這裏,就不會走。”


    “你不走,就得死,你是他的朋友,我殺了你,恐怕不好。”


    “他?他是誰?你看在誰的麵上不殺我?”


    “我認識你很多朋友麽?大夫,在我改主意之前,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我的朋友?原君遊的麵孔忽然浮現,他對林慮竟這般重要。我憶起雲台山中的一些事來,心死如灰。


    隻好離開這裏,臨走時還是帶走那張古琴。因為它不是我的,它屬於蓮若,不能隨意丟棄這裏。


    我由一條荒僻的古道走,戰火同樣燒到了古道,孤身一人,或許走不回汴州城,但我還是要繼續走,不停走,直到死。


    獨自棲身在破廟時,望著天降下的大雨,我想起那個在雨中,我從亂葬崗背回去的傢夥,那個我為他治過許多次傷的傢夥。他現在死了,被我殺了,我卻還活著。我確信自己將來會不得好死。


    回顧完今生的罪孽之後,我又想起林慮,她的身心分屬於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都不是我。


    希望朝廷能一振雄風,將這夥反賊通通殺盡,如此這般,林慮與母乙的婚事就黃了,我惡毒地想,又抱起已發過誓永不彈奏的琴,冰冷僵硬的手指觸動琴弦,卻沒有任何樂音。略一遲疑,再撥一下琴弦,發出一聲空澀的音來。


    終於感到了厭倦,將琴扔在一旁,閉上眼,靠著神台枯坐,神廟之外的風雨聲漸行漸遠。


    夢中天朗氣清。


    父親除了逗弄大哥那生得粉雕玉琢的胖兒子虎君之外,萬事不管。大哥拿出長兄風範,與母親一同商議我的婚事。他先拿出蓍草占卜,得出一個不吉的預示;又起出銅錢算卦,算出一個凶卦。於是勸我:“若是早上十年,我家與許府或許算得上門當戶對,可如今,門第實不相配。本就不該去高攀他家,卜筮的結果又不吉利,這門親還是不結為妙。”


    眼見家中除了那年方三歲的大侄子,竟無一人支持這樁婚事,我開始重新考慮起私奔。不過還剩最後一個法子。


    其實清宛的父母兄長也無一人看好這樁婚事,可我的小木頭終於機靈一回,請了個許府無法拒絕的說客。


    清宛的做法很值得效仿,正好我家也有個無法拒絕的客人。


    主意已定,立即打了一大壺酒,興沖衝去尋曠夫子。


    然而,在夫子家柴門外,聽著門內虎嘯龍吟,鬼哭狼嚎之聲,提著壺酒,進退兩難。


    過了多時,門內大戰仍未平息,經過深思熟慮,我以為夫子若是給打死了,便無人可為我說媒。便壯了膽子敲門,無人應門,再壯了膽子推門。


    門倒是一推就開,一開便看見曠夫子左腳套隻髒襪子,右腳什麽也沒穿,提著褲子在前方跑,師母蓬頭垢麵,凶神惡煞,提著掃把在後麵追。


    兩位長輩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便退後幾步,將門掩上。過了大約一頓飯的功夫,我重新敲門。曠夫子將門打開,衣冠整潔,氣度雍容地對我和藹一笑。我連忙恭敬道:“多日不見,不知夫子與師母近來可好。”


    “俱好。令尊安否?”


    “家父近來很好,勞您掛念了。”


    夫子一番寒暄後將我迎進門去,師母正坐在堂前紡紗,我走過去問好,師母便放下紡錐,起身笑道:“二郎來了,令堂身子骨可還康健?”


    “家母呀,吃得好,睡得香,老念叨您呢。”


    我與曠夫子避了師母,在窗下小酌。言談間我小心翼翼,苦心孤詣,歷經千辛萬苦,將話頭由黃帝大戰蚩尤拐到蕭何月下追韓信,再由蕭何月下追韓信拐到冠軍侯大破匈奴,再由冠軍侯拐到武帝,由武帝拐到《秋風辭》,由《秋風辭》拐到李夫人,由李夫人拐到上巳節,最後終於拐到了我的婚事。


    饒是其間有如此之多的過渡,曠夫子聽罷仍是大怒:“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曉得專心念書,淨會鬥雞走馬,胡鬧廝混。別的且不提,就說上巳節那天,老夫好端端到城外洗個澡,竟一路盡遇著這些個男女,男男,女女,不成體統,有傷風化。他們做出這些個醜態不害臊,倒教老夫我老臉甚辣,老眼甚辛……”夫子說著,蹙了眉頭連連咂嘴,令我想起,我那大侄子咬了口酸果子後臉上就是這等模樣。


    “可您和師母當年,不也是在上巳節於水邊初識嗎?”我不忿道。


    “當年我輩交遊,那是發乎情,止乎禮,何等拘謹。哪似汝等小兒放蕩。再說,汝師母那等咆哮之態,可是令老夫我痛悔二十年吶!這要是當年——”


    “夫子,小點聲。”眼見夫子越說越是憤慨,我連忙指了指堂前的紡車提醒。


    夫子連忙住口,一抹額上冷汗。


    “夫子,咆哮之態,嘿嘿,原來您就是這般看待師母,這咆哮二字用得呀,絕了。”


    “哼,吾婦咆哮之態美甚,西子捧心之容亦難與其爭輝,你個黃口小兒——”夫子呡口老酒,一翻白眼,“懂個屁!”


    “既然如此,我可得跟師母將這“咆哮之態”好好說道說道,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師母,您——”


    “你若還想娶那許家女兒,就閉上鳥嘴。”


    我乖乖閉上鳥嘴,回家等,傍晚時終於等到曠夫子上門來,卻見他還一手提了瓶酒,另一手千辛萬苦抓著隻小母雞。這令我滿心不安,決定事成之後定要提隻大肥鵝回謝。


    父親見曠夫子登門,十分高興,將正在呼呼大睡的虎君搖醒,扯了他身下睡的蓆子,然後將蓆子鋪在棗樹下,支上張小小木案,與曠夫子相對坐了,乘涼飲酒。


    我抱了睡眼惺忪,噘著小嘴滿臉委屈的虎君在牆後偷聽。


    曠夫子同父親,仍舊是從黃帝大戰蚩尤說起,不過在蕭何月下追韓信之後,父親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將話頭拐到了東方朔偷桃上。曠夫子見招拆招,不緊不慢,說起了朔然先生,他以為朔然先生仙風道骨,是個遊戲人間的仙人,可惜為人有些無聊。父親則幹脆說朔然先生就是個妖怪,不過性情還好,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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