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吉安頭一句話就仿佛一個大棒,結結實實打到我頭上。這個秦吉安,竟是母乙的使者,那個在陳州號上乘宗,攻鄉占社,聚眾起義的母乙。


    那麽林慮此刻就是要追隨母乙那個反賊,反了大梁?


    大梁這些年雖掣襟肘見,可畢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一去,恐怕前途難料。


    比起山賊,反賊才是讓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一切都不能再拖了,原君遊、孔陽和壽昌公主必須馬上離開,否則就再也難以全身而退。尤其是壽昌公主,若是這群馬上變成反賊的山賊知道她的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我不能離開林慮,無論她走哪一條路,她就是我的命運。


    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和原君遊還沒想好怎麽帶壽昌公主離開時,她就失蹤了。


    消失的不僅是公主,還有幾十個山匪,他們與我一般知道造反要流許多血。在他們中,有幾個平日裏臭名遠揚的好色之徒。


    最早發現壽昌失蹤的是林慮,她對壽昌一向曖昧不明,待她仿佛侍女,又仿佛姊妹。壽昌每天早上都要為林慮梳頭——這位公主不但沒有任何怨言,反而樂在其中。一天早上,林慮沒有等到壽昌公主,便到她的房間去,發現往日一直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淩亂的散著,原本插著一大把芍藥的花瓶也碎在地上。


    她披散著頭髮怒氣沖沖地召集人手,誓要殺光所有逃走的山匪,找到那個被擄走的小娘子。


    “這群狗東西,想走就走,還擄走我的人,這是當我死了。”她咬牙切齒,麵目猙獰,然而美麗。


    “也許不是他們幹的。”我答道。也許她真是在睡夢中被人擄走;也許隻是沒有像往日一樣警覺,為一隻漂亮的蝴蝶走進山林裏太遠,迷了路,或者遇到了野獸。


    也許她已經死了,也許被玷汙了,我希望她隻是在樹林深處迷了路,真的隻是迷了路,她不該這般輕易地死。


    我們在找她,山上半數人都在找她。秦吉安不明白為何林慮在這樣要人命的時候會大張旗鼓地找一個女人,一個似乎無足輕重的女人。但一早就想抓住那些逃走的匪徒□□,以儆效尤,自帶了手下也找人去。


    可似乎無論什麽,去尋找的人越多,越用心,就越難以尋找。


    孔陽對這座山可謂了如指掌,一路上從容說起哪裏山路陡,哪裏蛇蟲多,哪裏摔死的人多,哪些地方他也沒敢去過。叫我暫且放寬心,但我卻越聽越覺揪心。


    轉眼已是日暮,與原君遊癱坐在野道旁休息,大口喘著粗氣。山之外的暮色侵染林木,一片暈黃。透過被汗水濡濕的眼睛望林徑更深處,望見塵埃和細小的飛蟲在長草和暮光間飛舞,像是光的斑點。壽昌公主就婷婷的立在那一片光點之間,低垂著頭。


    我立刻跳起來,朝著她的方向跑去,身後有人在喊些什麽,我聽不清,隻是向她跑去。我的雙手刷過高高的野草,可惜我望見的她不過是光裏的幻影,日光離開林間草木後,她也消逝無蹤。一切都黯淡下來,有一股寒意滲透到肌骨。


    回頭看去,已不辨來路。


    不過一會,天色完全暗下來,亦看不清前路。我獨自一人,著了魔般在一片的黑色裏狂奔,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到,我隻要去找,找到林慮,找到壽昌,找到我自己。突然之間腳下空了,我聽見自己的頭和臉在石頭和樹杈間亂撞,身體滾下山坡的聲音,最後這聲音在一片荊棘叢中停了。我感到痛了,血從額上滑到嘴角,癢與疼像條毒蛇遊走在身上。


    我最後聽到夜風穿林而過的聲音,還有那首曲子,有誰在抹著琴弦。


    ☆、千年前的那場春宴


    我的血還在流,不該在這一刻回想起從前。沉迷過去,或許會讓此刻的我在這裏躺成一具白骨。


    然而這卻從來由不得我。我並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霍羽,為我的前世活著。這並不公平,然而一切在一千年前就已決定好了,無法更改。


    於是又記起,記起一片同樣陷在黑夜裏的樹林,那片樹林裏有白色的月光,我同樣在找,在找著誰。


    再往前回憶,是上巳節,雖在暮春,但仍是最明媚的一天,鬥雞的事就隻好先放在一邊。帶上酒,攜三五個友伴,到城外東流水邊去,祭祀之後,用蘭草洗身,楊柳枝沾花瓣水點頭身,以求洗去塵垢,消災去禍。


    我總在額頭上點過多的水,讓水流過麵頰、下巴和脖子,像條小蟲鑽進衣襟裏,風一吹就冷。


    沒一個活在長安的年輕人來到這水邊隻為了祈福,那是老年人才專注的。滿城士女會在這一日傾城而出,連平日裏深藏在高門大戶裏的貴婦嬌女也不例外。


    那些年輕女孩會穿上自己最美的衣裳,在水邊采蘭,踏歌起舞,偶有幾個大膽的,會捲起裙角,露出白皙鮮嫩的雙足,踏進淺水中去,盡情嬉笑。做個男子做到此處,方能領悟到生了雙眼睛的好處。


    我的眼睛要比往年要更忙一些。往年不過是要挑幾個最漂亮的仔細看看,飽一下眼福罷了。如今卻臨時起意,想要在那些衣裳華麗的少女中尋出那個曾在雪中站在梅花樹下的許家女兒,瞧瞧她究竟有多高了。


    可似乎所有女孩都長了同一張臉,都不是她的臉。躺在樹蔭下,隨手拔了根草,對著日光看著,忽然想到就算見到她了又能怎樣學著《詩經》,贈她芍藥還是學著《離騷》,贈她香草都罷了,那是王孫公子的做派,為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我忍不住笑了,把手中那根什麽也不是的野草揉成一團,扔進水裏。


    天色稍晚時,就像往年一樣,唱著歌,陪著幾個老人,幾個孩子打算慢慢走回去。在那群花團錦簇的女子中,卻忽然跑出一個身著綠衣,名為綠衣,臉色慌亂的婢女來。


    她一眼見了我,大喜過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求你,救救……女公子……救救她……”


    “怎麽回事?她落水了?”我問。


    “不,不是,她是被一群男子劫走了。”


    “什麽?他們往哪去了?”我問,然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跑去,又轉過頭對她大喊:“快回許府叫人。”


    我一麵追,一麵打聽。幾個閑客告訴我的確有這樣幾名貴公子——都是名聲不大好的,拉扯著一位麵有姝色的女子往水邊的林木中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追去,卻遇上幾條岔道,在不知往何處去時,隱隱聽見絲竹管弦之聲,便勉強定下神來,循著這樂音走去。


    不多時行到樂音最盛處,於樂音之外,又聽見調笑謔浪、杯盤相撞之聲。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枝,一眼就見到了許家女兒。


    那群貴公子在這原本荒僻的林間空地舉辦極盡奢華的盛宴,不知多少張名貴的波斯地毯鋪在綠草上,那些地毯上繡著的千花百草□□更甚眼前。山餚野蔌,雜然前陳,一幫樂姬在一旁吹拉彈唱。席中有男有女,都身著錦衣華服,再仔細瞧去,竟還有兩名作貴公子裝扮的女子,她們飲著美酒。


    許家女兒身旁最尊的位子空著,獨自一人端坐在上首,似乎無人前去攪擾。他們將她虜來,卻又對她很是恭敬,我一時疑惑了,或許這隻是這幫貴族男女之間的玩笑,我現在闖進去隻怕不過是出乖露醜而已。記起了自己是個至微至陋的人,離這春宴太遠,便想走。但那獨自端坐的女孩臉上愁色又令我移步不得,盡管根本無力為她做些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重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重輪並收藏是耶非耶?化為蝴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