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山間的綠是濃的,濃得比那深穀中的霧氣更化不開。我記起前世中的某一天,也有一片鋪天蓋地的綠,隻是那綠是淺的,風不雖能把它吹散,卻會把它吹亂。


    我和同伴走在阡陌上,二月是極好的二月。柳條是初發的,桑葉是新綠的,採桑女子年少多情。於是乎我那同伴突然就走不動道了也情有可原。他望著桑林裏的倩影,那桑林裏的倩影也望著他。隻因我在一旁,所以那倩影害了羞,轉過身去,隱在綠樹之後。我於是拍拍同伴肩膀,識趣的走開去了。


    本是約好了一起去捉隻田雞來開葷,現下隻剩我一人,再去,也未免無趣 ,但就這麽回去,又心有不甘。這麽想著,索性隨處亂逛。忽見前方一個綠衣少女,抬頭朝著樹上喊“左邊一點,小心,快夠到了,快了。”


    我疑惑是有什麽不聽話的女孩子爬上樹去摘果子。又想這時節,哪來的果子,倒更是像在掏鳥窩,這可是犯了王法的。我走上前去想看她們究竟在做些什麽,若真的是在淘氣,就好好笑話一下,再嚇唬她們要告訴官差去。不料距那樹還有幾步遠,就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樹上落下。我下意識搶上前去接,一個絲綢包裹著的柔軟軀體跌進懷裏,向後急退了幾步才沒摔倒。站穩後,一眼認出了懷中女子,那個立在梅花樹下的,很多年前非要我把她抱到樹上去的女娃娃。


    隔了這麽多年,終於把她從樹上接下來,但真是重了不少,想著有些好笑。此刻,我不再可惜她已經長大了,這還是那個喜歡呆在樹上的小丫頭。


    她的臉原本被嚇白了,大約是因為發現自己被抱在一個陌生男子懷中,又羞紅了。她無疑是早已認不出我了。


    我把小心地將她放下來,看她在我麵前,羞得不知所措,我不由笑道:“怎麽這樣貪玩,爬到樹上去,摔壞了怎麽辦?”


    她低頭,咬著唇,半天說不出什麽……


    “不是的,不是貪玩,是那個掉下來了,女公子可憐那些雛鳥,才爬到樹上去想把它放好的。”綠衣少女急忙指著樹上的鳥巢解釋,我一愣,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她的眉目應當是清秀的,可惜紅色醜陋的胎記卻幾乎覆蓋了半張臉。仿佛有誰惡作劇,將黑狗血灑在白雪上。


    我一驚之下,臉色想必也變得難看,便開始心慌起來,怕這綠衣少女瞧出來,心中酸楚。再裝出一副自然生態怕也晚了,便作勢皺了眉頭,擺出擔憂模樣:“是這樣,可那些雛鳥怕也活不成了,有些母鳥發現巢穴被人動過,就會飛走,不再去管那些雛鳥。”


    “這可怎麽辦?”聽了這話,一直低著頭的那一個馬上抬頭問。


    “你們先回家去,我在這守著,要是母鳥不管它們了,我帶回家去,抓蟲子來餵養。”


    她們聽了,仍有些擔憂,然而終於點了頭,將那窩雛鳥託付給我,仿佛大難將至,不得不託付出自己的獨子。而後牽著手猶猶豫豫相伴走了,盡管不時回過頭來望,終於還是去遠了。


    我躺在遠一些的草裏,口裏銜著草根,天朗氣清,恍忽間聽見採桑女子歌聲;有過路人說草長得太快,我隻覺日子太長。日暮時見一隻金翅雀回巢,銜著蟲子哺那幼崽,便放心回家去了。


    ☆、大首領


    越回憶前世我就越是疑惑。原以為我在那時經受了何種令人訝異的不幸,但它卻是那樣平靜而祥和。我簡直想要放棄如今的生命回到那時去,但又確確實實知道那麽多年浸泡在忘川河中受苦全是那是種下的苦果。


    很少能見到林慮,又想起原君遊,不知他可曾到過雲台山。不時有生病或受傷的山匪來到藥王洞,但他們雖是粗人,卻口風極緊,什麽也打探不出。直到我在三天後見到了雲台山的大首領,事情才有了轉機。


    他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發了燒。


    這有些奇怪,雖然沒滿月的皇帝也是有過的,但父死子繼的規矩卻顯然不適用於在刀口舔血的強盜——他們不講禮,重義,但更重利。而這男孩出奇的陰鬱和柔弱,竟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你細皮嫩肉的,在山上住得怕是不大習慣。”大首領說,在我為他把脈時,冷冷盯著我的臉。


    “既來之,則安之。”我說。


    “那你就願意在這山上待一輩子,和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一起?”


    “自然不想。”


    “我知道山上有一條小路,很陡,但也隱蔽,你可以趁採藥時,從那裏逃走。”大首領說,在說這話時,自袖中掏出一包東西塞到我手裏,從重量上看,是黃金。


    “大首領可有什麽需要在下效勞?”我問,掂量著手裏的金子。


    “給我一包□□,吃了不讓人受太多苦,馬上就能死的那種。”他左右看看,見隨從都站得較遠,壓低了聲音,對我這般說道。


    “大首領,你要殺人,派手下拿刀去砍就是了,何必要什麽□□?”我也悄悄地在他耳邊說。


    “這藥是我自己吃的。”他說。


    “大首領有什麽想不通?難不成是瞧上哪個大家閨秀,給人棒打鴛鴦了?”我很有些疑惑,這半大孩子竟活膩味了。


    “父親上個月給官軍殺了,二首領早就想做大首領了,父親既死,她一定殺我。”這位大首領提起林慮時,帶著懼意,仿佛他才是她的屬下。


    “二首領若想殺你,早就動手了,又怎麽會扶持你呢?再說,即便她真要殺你,你怎麽不從那條小路逃走而非要自我了斷?”我說。想起山匪們對雲思,不,是林慮那樣恐懼,她想要什麽盡管去奪就是了,何必立個傀儡。


    “那條路太陡,我走不了。不過你自然是沒有問題。至於二首領,二首領她不殺孩子,再過兩年,我就滿十六歲了,到時一定活不成。我看過她殺人的樣子,我不想那樣死。”


    林慮的這個規矩倒與我不謀而合,我不由笑了:“對不住了,大首領,我也不殺孩子。”我將金子丟還給他。


    我覺得林慮不屑殺他,即便日後他不再是個孩子了。再說,從醫這麽多年,我還真沒見過能毒死人的藥中,有哪一味是不折磨人的,可能還是一刀來得更痛快些。


    不過也不應就這麽回絕,見他畢竟是個孩子,便向他打探道:“我問你,最近山中可有抓過什麽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你要是能告訴我些什麽,我就把藥給你。”我口裏這般說,心下想著到時就像對付原君遊一樣,給他些補藥罷了。


    大首領見我拒絕,臉上原本有些怒意,聽了這話,臉色又緩了些,回憶起來,慢慢說著:“最近青年男子倒是抓了不少,有你,兩個富家子弟,一個貪官——誰知道是不是,一個年輕秀才,還有幾個仇家,二首領的仇家。還有原大哥,再多我就記不清了。”


    “原大哥?你口中的原大哥可是名行思,字君遊,長得很清秀,總是嬉皮笑臉?”


    “你是他朋友?我記起來了,他說過,有一個朋友醫術很好,要帶我去找他治病,一定就是你了。”他睜大眼睛,精神一振,與先前的頹靡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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