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君遊見了我,便勒住馬,在馬上笑道:“雲夫人的茶可好吃?”


    “直如仙露瓊漿,劉伶見了這茶,怕也再不想喝酒了。”我搖頭苦笑。


    “蓮若暫且交付給你,我現下有急事出城,可能回不來了。”原君遊正色道。


    “何事?”


    “可還記得我們那晚誤打誤撞抓的反賊,他昨晚被人劫走了。”


    “這可不關你的事,讓那些大兵再去抓便是,抓不著也不打緊。”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既已拿著賞錢去喝了酒,這還就是我的事了。”


    “真是個傻子。”看著原君遊打馬而去的背影,我不由笑道。


    我知他此去必將無功而返,希望他能早些回來,安然無恙。不僅因為他是我在大梁東都交的第一個朋友。


    他總令我想起我那極為俊逸聰慧的五弟,五弟幼時很得師長喜愛。可惜長到一定年紀後,卻隻愛嫖和賭。逢年過節或其他需要合家歡聚的日子,都要一個小僮去把他從哪個女人的被窩或賭坊裏拉出來。


    母親的玉鐲,小妹的金項圈,莫名奇妙的丟失倒也罷了,可祖母身邊一個容貌秀麗的侍女卻投井投得蹊蹺。


    他乖巧得寵時,我從未注意過他,在他荒唐之後,卻嫌聽到他名字太多了。在父親六十大壽賓主盡歡之時,一群一臉兇相的漢子上門討賭債,父親當場吐血。壽宴亂作一團,我想該結束了,掰著手指算一下,除了他,我還有三位兄長,兩個姊妹。我想,可以結束。


    那個不乖的弟弟是在壽宴後第三天死去的,或是出於對他的厭惡,所以沒人看出他其實並非暴病身亡,而是死於某種毒物。他死後,被草草埋葬,很少被誰提起,仿佛不曾存在過。


    我卻開始懷念他,遺憾他不能變得更好些。我總想他可以浪跡於煙花柳巷,可以放浪形骸,但至少能有所操守,做個所謂的少年俠士也好。


    我曾勸過他,勸了多次,可惜他沒有聽,實在有些可惜。


    原君遊很像他,像他活了過來,學了好。為此,我很喜歡原君遊。


    ☆、畫中人


    我回寓所去,繼續今早沒有完成的畫。


    被雲夫人打斷,讓我很不高興。不過當我點完梅花後,怒氣慢慢消了,在描繪畫中女子五官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寧喜樂。


    油彩在白紙上暈開的她的容顏,可觸不可及,比起她以血肉之軀出現在我眼前時飄渺,但比起那些在幻夢中出現的模糊麵影來,至少這畫像可以讓我瞧得真切。


    就在我完成這一幅畫時,床上的那人也恰好醒了,一切都剛剛好。


    “躺好了,不要亂動,否則不利於傷口癒合。”我輕聲說,對傷病者,我從來都盡量讓自己溫和一些,也認為所有的大夫都該如此。


    這傢夥才被抓到大牢裏幾天,就受了不少酷刑,若我昨晚沒有為他醫治,左手和雙腿怕是從此廢了。看來他要麽是對朝廷做了不少壞事,要麽就是個不大也不小卻接觸了些許秘密的人物。


    “你是叫做秦吉安,是嗎?”我問他。


    “沒錯,為什麽救我?”秦吉安瞪大了眼睛盯著我,帶著怒意和懷疑。看來是認出了我就是那兩個在他逃跑的關鍵時刻突然跳出來插一竿子的酒鬼之一。


    “那晚在下和朋友喝醉了,以為是在抓賊呢。多多得罪,請勿見怪。”我躬下身,向他賠禮。


    “我本來也就是賊,還是朝廷最不喜歡的那種賊。”秦吉安冷笑。


    “閣下哪裏會是賊?有個誰說得好,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那些朝堂之上的,才是賊,國賊,半偷半搶了大唐國祚,又不愛惜百姓。奸佞小人大行其道,連年征戰,搜刮民財,以致民不聊生。在下眼見國家到了這種地步,日日痛心疾首,奈何隻是一個沒用的江湖郎中,什麽也做不得。也隻能與朋友借酒消愁。不想竟衝撞了義士,實在於心不安。”我再次向秦吉安賠禮,再睜著眼睛撿一些他或許喜歡的字眼來瞎說。


    “罷了,就算沒碰見你們倆,我也逃不了。還得多謝你救我出來,怕是廢了好大一番功夫。”他聽了我那些瞎話,怒意倒是消退不少。


    我看著他的臉,他的臉瘦削、蒼白、年輕,透著一股文人的文弱和傲氣,那天晚上我若是如現在一般看清他的臉,怎麽也不會將他與“賊”這個字扯上關係。


    “在下還想向義士求教一件事。”沉吟半響,我開口道,將桌上那副墨跡未幹的畫取來,“閣下可曾見過這畫上的女子,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我已經找了她很久。”


    他看著畫,目光猶疑不定。為了救他,我的確花了很大一番功夫。不但將梁帝因我醫治壽昌公主有力而賞賜的一半珍寶拿出,買通獄卒,又去雇了一群汴州城城黑道上的亡命徒來,而且還特地配了最好的迷藥以助他們劫獄。如果這人什麽都不知道,我難免失望。


    “有些像,又不像。”秦吉安看了畫像半天後方說了這麽沒頭腦的一句。


    “這是什麽意思?”我問。


    “我的確見過一女子,麵貌與畫中人相似,但她看上去卻不像畫中人那般溫柔。”


    “她在哪?”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已經死了,或許在大牢裏,或許逃出生天回——”他說道這裏忽然頓住,到底是對我有所懷疑。


    “我拚卻性命救出閣下,為閣下療傷,難道還不值得信任。這又不是在大牢裏,還需隱瞞些什麽嗎?”我問他,聲音裏帶著連自己都凍到了的寒意。


    一個人在大難不死後,無論有多硬氣,都難免會變得有些惜命。即使心底再怎麽不願,也難免會吐出些實話。


    我耐著性子等,投在紗窗上的樹影悄然移動,有些塵埃散在白光裏,我此時的麵目一定可憎。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她如果安然無恙,必定是回了雲台山。”


    “雲台山?”我在屋裏來回踱步,恨不得此刻就身在雲台山。


    “她叫什麽名字?”


    “她不是你的故人嗎?你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名字?”秦吉安反問道,麵色沉下來,再不肯向我交待些什麽。


    “不過是不知她此刻叫什麽名字罷了。”我想起那個刻在已經腐朽了的竹簡上的名字,感到一絲失落。無論怎樣,我找到的那人,名字都不會是同一個了。


    “閣下可否能帶小人前去尋她?”


    “我可不敢。”秦吉安毫不猶豫地搖頭,雖然早在意料之中,我仍有些失望。


    再套不出什麽話來,怎麽處理這秦吉安又是個麻煩。他傷成這樣,很難送出城去。但留在這裏,萬一原君遊回來看見了,依他的脾性,非得將我也送官懲治。


    沒想到,卻有比原君遊回來了更糟糕的事。那就是,他沒有回來。過了多日,秦吉安傷好了十之八九,但那多管閑事的小子卻一直杳無音訊。


    ☆、雲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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