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若,聽說你新近得了一把古琴和琴譜,看來今天又有耳福了。”原君遊人還未走過來,聲便先到了。


    “有原郎這樣的知音真是蓮若平生之大幸。”她對原君遊點頭,命鶯兒取出古琴和曲譜。鶯兒是蓮若的貼身婢女,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眉眼生得清秀,人很溫柔,可惜胸有些平。


    “這是從何處得來的?”原君遊問,倒也算替我問了。


    “教我彈琴和琵琶的顧善才所贈,他總說,寶劍和胭脂都不適合我,可古琴又哪是我配得起的呢?”蓮若說話時,語意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這是她以前所不曾有過的。能夠被稱為善才的樂師除善彈琵琶外,對樂理的通曉都不可謂不精深,俱是一時名家。能得一善才嘆服不知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更何況是贈琴,不知蓮若眉間為何會有愁意。


    “若連你都配不起,又有誰配得起的呢?”原君遊笑道。又問:“你所說的顧善才,可是顧況生那怪人?若是,可要給我引見一下,我喜歡怪人,除了雲夫人。”


    我已知這雲夫人是何方神聖,聽了原君遊這話,感同身受。


    琴是古琴,琴譜卻並非原來的古譜,隻是古本的抄錄,墨跡還是新的。原君遊拿過曲譜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皺眉道:“看不懂。”又轉身遞給我,“你看得懂嗎?”


    “這又不是醫書,我哪看得懂。蓮若姑娘,看來你這知音名不副實啊,連音律都不懂。”


    “重在交心而已。”蓮若柔聲道。


    “沒錯,重在交心。”原君遊大言不慚。


    蓮若先是欠身施禮,而後在古琴旁坐下,用她修長的手指輕撫著琴弦,那琴弦泛著些許怪異的光澤。琴音如水般流淌出來。當她第一次撥動琴弦時,我便感到胸中的血冷下去,仿佛再次置身冰冷刺骨的忘川水中。


    無數碎片飛舞在身周,紮得我體無完膚,那些帶血的碎片穿過了我的心髒,最後湊出一幅完整的畫來。那畫麵有些模糊,似乎是雪,是梅花,似有人在雪裏梅間彈琴。一種回憶的劇痛和狂喜充盈我。


    我知道,我看見了我的前世,在這琴聲裏。


    我睜大了眼睛去仔細辨認那一片混沌的畫麵,想看出是誰在那裏彈琴。是我?還是我的戀人?前世的戀人。但琴聲戛然而止,畫麵也隨之破碎,碎片飛揚,融進水裏,轉眼間便消融得無影無蹤。


    陡然睜開了眼,來不及去想剛剛那怪異的一幕,就看見蓮若吐著暗紅的血,一座玉山就此傾倒在地。


    原君遊跑過去將她扶起,對我大喊:“你快些看看她。”


    我俯下身,見她的一根手指被琴弦劃破了一道小口,滲出黑色的血來。再看那把古琴,一根琴弦已經斷了,弦上怪異的光澤再一次刺進眼裏。


    “琴弦有毒!”


    夜已深了,蓮若還是昏迷不醒,也許不會再醒來了。聽原君遊說,不但琴是古的,弦也是古的,這就很古怪了。平常的絲弦,再如何保養,也不過可以使個三到七年,絕沒有留存千年的道理。蓮若此前便是因這古怪之處才將此琴視為異寶。而且我可以確定弦上之毒,古已有之。毒性之強,極為罕見。


    所以謀害蓮若的兇手應當早就死了一千年,捉是捉不住了。古琴本為風雅之物,不知怎會有人想到在琴上下毒,是為了殺掉誰,被謀害的那人又是否逃過一劫。


    我很好奇,仿佛隱隱嗅到了隱藏在古代宮廷,或是高門富室之內,隨時間而腐朽沉寂的陰謀、仇怨與恐懼的氣息。不過既然是千年前的謀殺,真相恐怕永遠不可能浮現。


    原君遊守著蓮若,我將古琴帶回寓所去,翻了許多醫書,折騰許久,關於弦上的毒,仍沒有一點眉目。天將曙時,也隻得頹然坐在椅子上,看著古琴懊惱。


    恍惚間又記起聽琴時的那古怪的一幕,便情不自禁,用自己冰冷僵硬的手指,不顧劇毒,去撫那琴弦。


    在此前活在人世的短短二十多年中,我從未讀過一本琴譜,撫過一次琴弦,但那柔曼的音符此刻卻從指尖流淌而出,曲調之美竟更甚綰雲樓中蓮若所奏。


    於琴音中,無數時光的碎片再度拚湊出往日,我又一次窺見我的前世。


    ☆、住在長安的前世


    一千年前,我似乎是長安城裏的一個無賴少年,喜歡彈琴舞劍,也愛鬥雞走馬。


    後世人往古時候看,總會覺得那年頭氤氳著黃昏時黯淡的光,積了多年塵灰。但我所看到的那段舊時光卻是清清明明。


    春天時房前屋後的榆樹和桑樹一片新綠,桃花和李花競相開放,粉白花瓣落下,不知會被風吹到誰家庭院,誰的發梢。若是在清晨,又恰巧下過一夜的小雨,那麽舉世再找不到比這更朗朗的幹坤。


    我身旁的那些長安少年呢,若有人在清晨見到我與他們一起,定會覺得他們是我的良朋,因為那時我們會在一起搖頭晃腦地念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若是在晚上,又會以為他們就是我的酒肉朋友,因為我們爛醉如泥,滿口粗言,嬉笑著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慷慨激昂地點評時政,隻覺自己實乃國之棟樑。其實是吵得街坊鄰裏不得安生,簡直應該送官嚴懲。


    其實,我也不是個天生的無賴。很多年前,我也曾有過作為一個貴公子的歲月。


    幼時,我父親還是朝廷的博士祭酒,家中來往的都是衣冠偉岸的官員、文士,才華橫溢、謙和有禮的學子。


    父親德隆望尊,從來尤為看重的便是一個禮字,說話、走路、坐臥、行事皆有法度,嚴於律己,亦嚴於律人。所以我從小就學著做出莊嚴樣子來,衣冠嚴整,進退有禮。這一點在無意中極得長輩們讚賞。父親外出尋親拜友時也就樂得攜我同往,甚至提早為我取了字,這另我自以為高出兄長及幼弟許多,小小年紀,頗有些倨傲。


    一日,父親同僚髮妻去世,前去弔唁,我照例與他同去。白幡,白練,黑棺材,就一一映入我尚且年幼,還未見識太多的雙眼。有個死人躺在不遠處的念頭難以驅散,我難得害怕,想要躲在父親身後,卻不願在人前失儀,仍一臉肅穆,如成人般行禮,拜祭。之後父親同友人敘話,我恭恭敬敬侯在他身旁,指望他早些離開。但父親仿佛忘了我,便再顧不得什麽,走開去,隨意走到後院。


    逃脫掉廳堂中的死人後,我長舒一口氣。院中鬱鬱蔥蔥的種了許多花木,芳香馥鬱,寂靜無聲,與前廳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間。院中有幾株梅樹,不是梅花的季節,密密麻麻都是青綠葉子。我走到樹下,想看看葉子下有沒有藏著青果子,卻見到一個小小的女童蹲在樹下挖著泥巴,身上胡亂套著小小白白的孝服。


    “你在做什麽?”我問。


    “做桂花糕和綠豆糕。”她抬起頭來看我,臉上粘著泥,髒兮兮的,一雙眼睛卻又清又亮,幹淨極了。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她腳邊放了一堆方方圓圓的小糰子,都是用泥巴捏的糕點。


    “這裏可是你家?”我問。她點頭,繼續玩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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