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年前,玉門。


    “唳——”,一聲尖利的鷹啼劃破寂靜的夜空,一隻海東青振翅高飛,猶如一道閃電劃破蒼穹。


    雪色的辛夷花樹間,十七歲的少年三千青絲高束,容貌清秀,身著一襲鳳凰花金紋窄袖圓領暗紅勁裝,他袖子挽到手臂上,肩上正挑著兩桶水,額間是細密的汗珠。


    少年是正給辛夷花樹澆水的北唐少主——北唐歲聿。


    海東青的叫聲吸引了歲聿的注意力,腳下的步子頓住,他將肩上的水桶放在青石路板上,抬眸定睛看向辛夷花林外,在天空盤旋的海東青。


    “嗚——”,歲聿捂唇吹了聲口哨,海東青聽到召喚,也找到了路線,如利箭一般飛向歲聿所在的方位。


    “唳——”,又是一聲鷹啼。


    海東青鋒利異常的爪子上綁著一封小信,拆下小信,歲聿便放飛了海東青。


    信上用鮮紅的液體潦草寫道:東陵域大妖侵擾,請求支援!!!


    是一封求救信。


    “東陵域……大妖?!”


    歲聿低喃一聲,收下手中信,而後從芥子袋中拿出一份地圖,不過片刻便在地圖上找到了東陵域的位置。


    沉思片刻,歲聿回頭看了眼辛夷花林


    深處,而後便走下了青石板路,出了辛夷花林,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歲聿走後不久,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因趕路而氣喘籲籲的少年。


    少年八九歲年紀,身著月白棉衣,手腕上帶著一串黑白流珠,他四處張望,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此刻滿是著急之色。


    “阿辭~”


    突然,少年身後傳來一道好聽的男聲。


    小尹辭聽聲回頭,隻見十七歲的蕭雲暮恣意坐在樹幹粗壯的辛夷花樹上,他身著鹿靈回眸銀紋水墨藍窄袖武衣,青絲高束,清秀俊美的臉龐上戴著露出半張臉的麵具。


    小尹辭看清來人相貌,麵露欣喜,卻還是小心喚道:“十一叔,你可看到了舅舅?”


    蕭雲暮跳下樹幹,笑意吟吟朝小孩走來,揉了揉小孩腦袋,他輕聲道:“阿辭乖,你舅舅他啊,有事要辦,過幾日便回來。”


    話雖如此,可小孩麵上的擔憂並沒有逝去,他囁嚅著唇,似是還想再問,可不知為什麽,終是沒問出口,他垂下腦袋,很懂事地”嗯”了一聲。


    見小孩這模樣,蕭雲暮微不可察地歎了一聲,有些無奈,他低頭彎腰牽住小孩往辛夷花林深處走去。


    “更深露重,小阿辭隨我回去吧。”


    “……好。“


    尹辭沒有反對,任由蕭雲暮牽著他往玉門而去,隻是那目光時不時落在身後。


    十一叔說舅舅會無事的,我若繼續追問,會不會給他們 增添麻煩?


    尹辭心裏想著,頭垂得更低了,越加沉默起來。


    東陵域距離玉門不過三百裏,依照歲聿的修為,不過一日半便可抵達。


    按理來說,最短也要三四日歲聿才可回來,可歲聿卻在第二日落霞滿天之際返回了玉門。


    那是尹辭第一次見他那恣意傲然的舅舅如此狼狽。


    歲聿禦劍自如血殘陽中而來,用來束發的發帶斷裂,青絲和著血與汗披散在肩,他清秀的臉龐之上有著深可見骨的傷疤,暗紅的衣裳上多了數道恐怖爪痕,被鮮血染成黑色。


    尹辭自歲聿走後便時刻等在辛夷花林,等著歲聿回來,他想過歲聿可能會受傷,可卻沒想到竟然傷得這般慘烈。


    “舅……舅舅?”


    因感到熟悉的氣息而展露的欣喜被不可置信擔憂取代,尹辭呆滯站在原地,不敢相信那般狼狽不堪一身血汙之人,竟是他記憶中那個向來不管怎樣都幹幹淨淨的舅舅。


    “阿辭?!……你怎麽在這?”


    歲聿也沒想到尹辭會出現在此,急促的步子猛地頓住,下意識看了眼身上的血汙,回來得太急,他竟是忘記換下身上的衣物。


    “阿辭,別擔心,這是……這是那些妖物的血,我沒受傷。”


    他僵硬笑著解釋。


    話是這樣說的,可一身狼狽的他顯得這話好生沒有說服力。


    “舅舅您沒事就好。”


    但尹辭卻點頭信了歲聿這番說辭,沒有追究歲聿究竟遇到了什麽,他的注意力轉而落在了歲聿懷中抱著的小孩身上。


    小孩小小一團,衣裳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歲聿抱在懷裏,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尹辭,也不露怯。


    察覺尹辭視線,歲聿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趕忙將小孩放下,對尹辭叮囑道:


    “阿辭乖,東陵域之事未完,舅舅馬上就得走,這是北唐朱顏,阿辭可否先幫舅舅照看一下他?”


    聞言,尹辭怔愣一瞬,眼中閃過迷茫,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衣袖,良久,他才輕聲“嗯”了一聲。


    歲聿似乎很急,將小孩交給尹辭之後便匆匆離開了,再次消失在了黑夜中,徒留下兩小孩大眼瞪小眼。


    尹辭望著歲聿離開的方向,許久才收回視線,而後便對上了身側小孩的無神的目光。


    盈盈月光之下,青石板路上投射下斑駁的樹影,一大一小的小孩拾階而上,兩人一言不發,一前一後走著。


    尹辭速度不快,可到底是半大的孩子,他身後的小孩哼哧哼哧不停歇地跟隨著他的步伐,卻還是被他遠遠落在了後麵。


    爬了上百層階梯之後,小朱顏隻覺小腿跟灌了鉛一樣,重得抬不起來,心髒也砰砰砰跳,氣都喘不過來了。


    他忍不住停下歇了幾息,可待抬頭時,他眼前那道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嗯!?人呢?”


    望著雲霧繚繞,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青石台階,小朱顏臉色更苦了,他這得什麽時候才爬到頭啊,引路人還不見了,這不是存心給他添堵嘛。


    望了半天,也沒見尹辭身影,小朱顏長呼一口氣,氣餒般隨地而坐,低下頭,小手不斷捶著酸痛的小腿。


    他現在是真的沒力氣,站都站不起來,別說繼續爬山,想是這般想的,但休息片刻之後,他還是站起身來繼續趕路。


    “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累而精神恍惚,還是走了神,小朱顏沒注意看路,而後便撞在了一堵肉牆,摔了一個屁股墩。


    小孩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頗有些疑惑地看著去而複返的尹辭。


    尹辭也沒想到這小孩走路慢就算了,還分心,直接撞上來。


    看著小孩小小一個,軟軟糯糯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十分無辜地看著自己,尹辭到了嘴邊的嫌棄隻得咽了下去。


    “上來吧。”


    尹辭無奈蹲下身,示意小朱顏起來自己背他。


    望著蹲在自己身前的人,小朱顏隻猶豫一瞬,而後連忙起身爬上尹辭瘦弱的背,小手小心摟住尹辭脖頸,也不敢用力。


    尹辭背著小朱顏起身,雖然他已是八九歲的年紀,但麵帶些許病態的他到底比常人還要瘦弱些。


    所以尹辭哪怕已經步入修行,小朱顏也小小一個,可當小朱顏的重量全加在身上時,他額間不多時便冒出了細汗。


    “謝謝小哥哥。”


    小朱顏小聲道了謝,小孩呼出的氣掃過尹辭耳邊,癢癢的。


    尹辭輕聲“嗯”了一聲,麵色冷淡,但腳下的步子更穩當了些。


    察覺小孩不願緊挨著自己,尹辭好看的眉微蹙,沉聲道:“抓緊點,你若是摔了,可莫要怨我。”


    辛夷花林到玉門的山路說不上太過崎嶇,但對普通人而言到底有幾分難行,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摔倒跌入山穀中。


    小孩若是不貼緊一些,他們二人很可能會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甚至跌落山穀。


    聞言,小朱顏下意識瞥了一眼辛夷花林後深不可見底的山穀,懼意襲來,下意識抓緊了尹辭,小小的腦袋枕在尹辭肩上,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尹辭幹淨的月白衣袍上染了處處血汙。


    鼻尖縈繞著清冽的蘭草清香,讓人感到分外安心,小朱顏偷偷抬眸,小心觀察著背著他的尹辭。


    少年膚容白皙,星目朱唇,天生一股清雅之氣,雖年少,卻可窺見其今後仙人姿容。


    先前見尹辭冷漠,小朱顏也不敢多看,而今有時間仔細打量,才覺尹辭並非如此,隻是他麵上那層病態給他添了幾分疏離冷漠,令人覺得他是個薄情之人。


    山中晚間春風襲來,帶著沁骨涼意,被吹了個激靈,小朱顏摟住尹辭纖細白皙脖頸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寒風凜凜,又背著人,尹辭麵色又白了幾分,但腳下步子並未停過。


    同時,他還出口安慰小朱顏道:“別怕,很快就到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朱顏覺得尹辭的聲音好像柔和了不少,格外好聽,讓人止不住信任他。


    “嗯,有小哥哥在,朱顏不怕的。”


    小朱顏小聲應著,他不怕高聳入雲的險峻山梯,也不怕幽幽不見底的山穀深淵,更不怕黑夜中的那些幽藍透著危險的眼睛。


    世上最恐怖的畫麵他都已見過,又怎會怕這些。


    “小哥哥,要不你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


    小朱顏小聲說道,尹辭已經背著他爬了半個時辰的階梯,汗水已然濕透了衣襟,尹辭氣息不穩,腳下的步子也越發沉重。


    休息了些許,他已恢複不少體力,他可以自己行走。


    但他的要求被尹辭拒絕了。


    “山道崎嶇不平,極易踩空,我不想橫生事端。”


    小朱顏os:懂了,嫌棄我小隻會惹事,是拖油瓶是吧,你要背就背吧,那我可就安心睡覺了。


    心想著,小朱顏嘟著唇,直接賭氣閉了眼開始睡覺,但過了片刻他又偷摸睜眼觀察著尹辭。


    明明是偷摸著看的,但尹辭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還知曉小朱顏的心思,他道:


    “睡吧,睡醒了就到了。”


    小朱顏聞言一愣,嚇得連忙閉了眼,裝作自己沒偷看,小臉燙得厲害,而後暗自懊惱自己這個反應不對,這麽心虛幹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朱顏似乎聽見了一道好聽的笑聲,笑聲似是來自正背著他的人。


    不懂尹辭笑什麽,小朱顏有些鬱悶,不過一股困意襲來讓他來不及深思,他深深打了一個哈欠,明亮卻無神的眸子微紅,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眼前景物越發模糊,幾息之後他便趴在尹辭肩上沉沉睡去。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尹辭唇角微微上揚,露出淺淺的笑,隻是眸中帶著些許疑惑,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心感愉悅。


    沒有過多在意這異樣的情緒,尹辭繼續邁步往前走去。


    玉門山前設下法陣,無法使用法器代步,隻得徒步而行。


    從辛夷花林到玉門,對修為不低的修士而言也有著一個時辰的路程,山路險阻難行,即使是有修為的修士也難免出事,所以為了安全著想,玉門中人不會輕易離開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


    可尹辭卻是個意外,他幼小,修為不高,身體也不怎麽好,可卻時常在辛夷花林與玉門之間來往,次次安然無恙。


    尹辭也不知道,他自己第一次背人上山,一背便接連背了三年,親手接那人上山便接了十年。


    歲聿這次離去便去了半月有餘,也將蕭雲暮喊走了,在此期間,尹辭看見不斷有同族長輩離開,傳信的海東青來往得更加頻繁。


    東陵域之亂似乎很難平息,所有人都很忙。


    小朱顏被尹辭背回玉門後便發起高熱,燒得奄奄一息,吐得昏天黑地,一睡便是五日。


    在小朱顏迷迷糊糊的囈語,和海東青傳來的支離消息中,尹辭拚湊出了東陵域大概發生的事情。


    原來在那日歲聿接到東陵域求救信,趕到東陵域時,大妖已經攻破城門大舉虐殺城中百姓。


    小朱顏的父母則是戰死在城破之時,一杆紅纓槍,一柄軟劍,一對修士夫婦以身為祭為城中百姓換取了逃離的時間。


    大妖震怒之下,利用術法尋找修士夫婦的血脈至親,誓要將其折磨致死,而修士夫婦在東陵域唯一的血脈至親便是小朱顏。


    歲聿依照修士夫婦遺願找到被藏起來的小朱顏,並以其為誘餌,將大妖引離東陵域,幾番死裏逃生之下將人帶回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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