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了厚厚積雪的道路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腳印,一道血痕,夜晚的寂靜被一聲聲咳嗽聲打破。


    江小雪沒有休息,就那麽多背著背上之人朝著一個方向一直走,路途中沒有一戶人家,天地一片雪白,好像就隻剩下了他一人。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一直跟在江小雪的身後,他們自是十分清楚江小雪的狀況,江小雪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說不定下一秒就會倒下。


    在江小雪又一次咳嗽咳出血的時候,慕容楚衣忍不住了,可他又一次被江夜雪阻止了。


    慕容楚衣也再忍不了,他怒道:“再不出手他可能就沒命了,江夜雪!”


    江夜雪卻不為所動,“他可以。”


    短短三個字卻讓慕容楚衣無法反駁,因為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話,那江小雪確實按規定時間內將楚衣送到了重華,否則早就沒了今日的他們。


    慕容楚衣想辯駁,可未等他開口,江夜雪再次道:“你若是真厭惡到恨不得他去死,你可以幹預。”


    僅此一句,便讓慕容楚衣斷了出手的念想,上個幻境中少年自刎的畫麵還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


    可注意力集中在江小雪身上的慕容楚衣沒注意到,他身旁之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暗暗掐了個法訣,他也沒注意到江夜雪自在血池中確定時間節點後臉色一直不好看。


    前方的江小雪不知為何速度竟快了起來,也不再咳血,可他身後江夜雪二人卻停了下來,準確來說是江夜雪停住了腳步。


    似是撐不住身體重量,江夜雪突然跪倒在雪地中,同時不斷咳嗽起來,身前的潔白無瑕的雪地上被染成了紅色。


    慕容楚衣察覺身後之人狀況也停下來,心中疑惑,不明白江夜雪為何突然這個樣子。


    “你怎麽回事?”


    江夜雪沒有回答,隻是忍著喉中腥甜,說道:“不用管我,跟上他。”


    可慕容楚衣沒走,隻是定定看著他,而後蹲下身,右手手指搭在了江夜雪手腕上開始診脈。


    可江夜雪卻一把甩開了他,冷聲道:“說了別管我,你聽不懂人話嗎!”


    慕容楚衣還是沒動,若是換做以往,他早就甩袖子走人了。


    “江夜雪,你每次有事瞞著我,不想讓我知道便是這個模樣。”


    這個蠻不講理,暴跳如雷,情緒不穩,抗拒別人觸碰,火藥味十足的模樣。


    江夜雪一愣,也在他怔愣的時候,慕容楚衣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為其把脈。


    江夜雪也沒在反抗,隻是平靜看著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人。


    “你厭我,我又為何還要你靠近。”


    似是自嘲,又似回複慕容楚衣,江夜雪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慕容楚衣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麽?”


    江夜雪卻沒再給出反應,眼前一黑,徹底在碎骨裂魂的疼痛中昏死過去。


    “江夜雪!”


    沒想到江夜雪會突然暈倒,兩人猝不及防撞了個滿懷,他也才發現在這寒冷刺骨的雪天裏,江夜雪身上卻濕透了,額間更是灼人的燙,清冷的臉龐早就沒了血色。


    對於這個意外的懷抱慕容楚衣沒有推開,而是仔細檢查江夜雪的身體狀況。


    可是每檢查一分,他的麵色更沉重一分。


    經脈斷裂,五髒六腑損傷嚴重,靈流枯竭,高燒不退,凍傷,而這些隻是他表麵看出來了。


    “怎麽這樣?!”


    慕容楚衣不懂,他明明一直跟江夜雪在一起的,江夜雪若是受傷他不可能沒有察覺,這些傷就像是突然出現一般。


    來不及多想,慕容楚衣已經開始向江夜雪輸送靈流,可是半刻鍾過去了,江夜雪的傷勢沒有一絲好轉,他的靈流根本幫不了江夜雪。


    靈流療傷不行,隻能換個方法。


    慕容楚衣從芥子袋中拿出各色瓶瓶罐罐,視線掃過最終拿起了名為回靈散的藥瓶,瓶中是藥液。


    可是看著懷中人緊抿著的唇,慕容楚衣覺得能把藥喂進去概率小的可憐,在慕容楚衣正猶豫著怎麽喂藥的時候,江夜雪臉上突然出現了一抹痛苦之色,手指緊攥成拳。


    “還有反應,看來他還是有意識的,如此便好辦了。”


    看看手中藥瓶,又看看懷中人,慕容楚衣麵上閃過一抹猶豫,但也隻猶豫了一瞬,打開瓶塞,他便自己灌了一口回靈散。


    一手扶住昏迷的江夜雪,一手捏起他的下巴,慕容楚衣低頭便要吻上去給人喂藥,結果在兩人唇齒即將相碰的時候,原本一直昏迷的江夜雪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而慕容楚衣著實被這個意外嚇著,“咕嚕”一聲,喉結滑動,一口回靈散便被他咽了下去,白皙如玉的臉頰上多了一抹霞紅,他迅速別過臉去,不再看江夜雪,可是兩人原本就離得最近,他這個動作恰使兩人的唇觸碰了一瞬。


    感受到唇上一觸即逝的冰涼,慕容楚衣先是一愣而後就是隻感覺臉頰好熱。


    反觀江夜雪倒是沒有什麽反應。


    其實他也有一瞬怔愣的,隻是更多的感覺是疼痛,額間已是冷汗涔涔,他是被疼醒。


    “回靈散,能補充的你消耗的靈流,還能減輕你的痛苦。”


    不過幾息,慕容楚衣又恢複成了那個冷漠冰山的模樣,遞給江夜雪回靈散。


    江夜雪沒接回靈散,而是掙紮著站了起來,看向已經被風雪掩埋的足跡,他道:“需要回靈散的不是我,而是五年前那個死在大雪中的人。”


    說著,江夜雪艱難與慕容楚衣錯身而過。


    而慕容楚衣卻因為他的話怔愣在原地,腦海裏不斷重複著江夜雪說的那兩句話。


    他說那個人死在了這場大雪裏。


    這怎麽可能,那個人若死了,那現在跟他說話的是誰?


    慕容楚衣想不通,轉身,視線落在那道消瘦且執著的身影上,慕容楚衣驀地感覺那個人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


    “想知道真相是如何的話,慕容先生不妨跟著他的足跡去看看。”


    當慕容楚衣扶住並背起難以行動的自己的時候,江夜雪是震驚的,震驚之餘他沒有拒絕,他也想知道真相,他要知道最後又發生了什麽。


    死亡的恐懼,最徹骨的絕望而縈繞在心口,江夜雪便是因此而蘇醒的,他能感覺那個人死了,能感覺他內心最深的絕望,那種絕望讓他心悸,讓他怎麽也走不出來。


    似是真的疲憊不堪,江夜雪將臉靠在慕容楚衣肩上,口中不斷說著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卻還摻著幾分隱忍疼痛的悶哼。


    慕容楚衣也聽清了他說的話。


    他說:“每個幻境都不一樣,破解方法大都不同,最好的方法就是別去幹預幻境發生的任何事和人,等待這個時間節點過去便可。”


    他了解慕容楚衣的性子,所以他還說:“我知道你不忍看他們受苦受難,可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你如今的幹預不會讓最終的結果發生變化,還會讓你困在幻境中走不出去。”


    最後,他說道:“幻境同人同感,我們雖然沒有再他們身上醒來,卻能感知他們的情緒,自然也會承受一樣的傷勢。”


    這也是他為何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江小雪經曆渾天洞考驗,他也經曆了一番。


    江夜雪絮絮叨叨,像是怕自己不在了一般說個不停,哪怕慕容楚衣沒有回應過他一句。


    風雪止不住人的腳步,慕容楚衣的速度很快,那道被風雪掩埋的足跡越發清楚,可那些足跡卻是道道血印,潔白的雪被染紅一片又一片。


    未等他們到達重華那道足跡又消失,不對,應該說那道足跡停止了。


    足跡停在了一個倒在雪地中被風雪掩埋了半身的江小雪身上,江小雪不知做了什麽青絲變白發,他伸出手似是想抓住什麽,可是他的手中什麽都沒有。


    耳邊似乎還能聽到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慕容楚衣,願你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不複相見。”


    慕容楚衣前行的步子頓住,他定定看著那個距離自己不足十米遠卻毫無生息的人,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側頭,他看著靜靜躺在背上同樣沒了氣息的江夜雪,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重華城門,抬起步子快速朝城門而去。


    晨曦降落人間之際,慕容楚衣趕到了嶽府門前,也剛好看到一個製作略顯粗糙且有一定年份的竹武士,將被護得好好的楚衣放在嶽府門前。


    放下楚衣之後,竹武士像是完成了指令,扭扭笨拙的脖子,而後變回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竹武士娃娃。


    金光閃過,一道靈流進入竹武士體內,竹武士眼睛轉了轉,而後便呈現出一幅畫麵。


    畫麵中,江小雪再經曆無數次摔倒又爬起,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到了重華城下,可望著近在咫尺的重華,他卻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傷痕累累且被凍得發紫的雙手,顫抖著從芥子袋中拿出一個工藝略有粗糙,且年份已久的竹武士。


    江小雪口中念著法咒,身上原本就微弱的生機一點一點轉入竹武士身上,竹武士從拳頭大小變成成人那麽大。


    隨著體內的生機消失,江小雪的容顏雖然沒發生變化,可是一頭青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發。


    竹武士從江小雪懷中接過了楚衣,而後轉身離去。


    這一次,江小雪倒下後再沒有站起來。


    他伸出手似是想抓住什麽,可在他手無力垂落時他也沒能抓住。


    寒風中似乎還能聽到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慕容楚衣,願你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不複相見。”


    這便是竹武士關於江小雪最後的記憶。


    似是承受不住慕容楚衣的靈流,竹武士散架了,被風雪逐漸掩蓋。


    “這便是所謂的真相嗎?”


    那個他苦苦追尋卻無法求得的真相。


    他以獻祭來殺死的人最後為了讓他活著遭受種種折磨,為了送他回重華耗盡最後的生機死在了重華城外的大雪中。


    “哈哈哈哈——”


    慕容楚衣突然笑了,可是笑著笑著一顆顆清淚再也止不住落下。


    原來,他一直厭惡的那個人,一直想殺的那個人早就死在了五年前的那場大雪裏。


    他這麽多年的執著就像是一個笑話。


    他轉身朝城門外走去,直至走到江小雪麵前,放下背上的江夜雪。


    慕容楚衣蹲下身,半跪在江小雪麵前,指尖輕輕撫過那人早已冰冷的眉眼,晶瑩的淚珠再次落下。


    “江夜雪,你這個騙子,騙我真的那麽好玩嗎?”


    “就算到死你也不與我說句真話是嗎?”


    “為什麽要我認識你這個騙子!”


    天旋地轉,凜冽的寒風襲來,風雪迷了慕容楚衣的眼,等再次睜開眼,他們又回到了渾天洞的宮殿中。


    幻境還沒有結束。


    而這次隻有慕容楚衣一人。


    此時的慕容楚衣正站在一處透著寒氣的宮殿前,這是他與江夜雪在第一個幻境結束後醒來,他帶他去的宮殿,隻不過上次來時冰棺中空無一物,這次冰棺中躺著個一身青衣,麵容溫潤如玉卻一頭銀絲的人。


    (從這裏開始,江小雪便改回江夜雪。)


    那人慕容楚衣認識。


    是死在重華城的大雪中的江夜雪。


    慕容楚衣遠遠看著冰棺中人,他不知道死在重華城外的江夜雪是如何回到渾天洞,不過想來應與那位渾天洞侍守令有關。


    慕容楚衣正想著,卻見冰棺中人居然有了動靜,冰棺中那人交疊放在腹部修長的手動了一下,羽睫輕顫,隨後他緊閉的雙眼睜開了,是雙赤眸。


    紅色本該是熱情、妖冶、嫵媚的,可那人的那雙赤眸中卻沒有一絲情緒,是冷血無情的,是讓人望而卻步不敢與其對視的。


    慕容楚衣依舊遠遠站著,他看著江夜雪僵硬地機械活動著身體,然後走出了冰棺。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活動,他剛踏出一步便摔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那雙冰冷的赤眸中出現一種名為疼痛的情緒。


    慕容楚衣還是沒動。


    就那樣看著江夜雪不斷嚐試著站起然後摔下,他好似那牙牙學語的稚童,學習在如何走路。


    嚐試的停止是直到一個老頭推著一個輪椅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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