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恨自己眼睛那麽好,一直沒近視,遠視,散光,老花。什麽毛病也沒有,它就壞在太清晰。


    為什麽自己不是他的“最後節目”或餐後甜點,而變成了一杯可有可無的開胃酒。


    女人更恨自己的手不聽使喚,竟然用力地按喇叭——


    男人聽到車子哀鳴,回過頭來,當然四目相投。七年了。他們隔著半條馬路,一輛車子,一個新歡。真失策,女人恨,怎麽會讓他發覺自己“發覺”了?


    是的,隻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因為被逼得攤牌。如果見不著,如果不麵對,差一點點,隻一秒鍾,那還可以拖延下去……


    男人在愛情上微妙的變化,女人恨容易變感覺得到——要不要“切實”的答案,求個明白?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隻是把提出分手的發言權讓給你罷了,事實上他早操控了選擇權和知情權。情變稍欠透明度,你不甘心。


    有些女人費勁心思去調查、追蹤、撿拾證據,如電話記錄信用卡記錄電腦記錄……甚至傾囊聘請私家偵探(費用高達五位數一天),明知水落石出多麽不快樂,執著要看那戳傷你的,無從防範的水底石、海底針——是為了一口氣吧。


    另一些女人道:


    “他得親口說出來。他一天不說,我一天也不信。”


    她不是不信,她寄望沒有發生過。隻要沒“親口”說“親耳”聽“親眼”見,就沒這回事。但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一種人“根本不想知道”,一種人“死也要死得明白”——其實第一種也是第二種,不過掩埋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抑製求知慾,是把難題往後推,她太清楚了:一旦麵對,便得過關。刀山火海,好辛苦的……


    男人是大學同學,比自己大一歲。二十二歲開始,已經七年了。現在才變心?


    女人連忙關掉手機。


    不肯吵架。


    手機不通,表示自己生氣。他為了挽回,心情焦灼,一定不停地打過來解釋。


    說句“對不起!”或是做出抉擇。


    女人不給機會聯絡。這是一個懲罰。


    如果他重視這段感情,必會千方百計請求原諒——而最滿意的答案:“別吃幹醋,胡思亂想,隻不過是自作多情的新同事罷了。”


    冷戰了一個晚上。


    女人的眼淚也流了一個晚上。計算時間:三小時了,六小時了,九小時了……


    清晨六時,電視上播映卡通《晴天pig pig》。這是舊片集。


    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晴天霹靂”——世上最慘痛而又哀傷的感覺,措手不及,難以置信。


    明明是艷陽天,明明是我的世界,轟隆一響,一下子它變了,失去了,還橫來狂風暴雨傷害你。


    你受驚,不但嚇得怔住,還半天不能言語。


    沒有理由!你想,真不甘心!


    世界不一樣了。


    你的辱酪不知被誰搬走了。


    片集中,一個那麽趣致的小孩,他說:“我喜歡《晴天pig pig 》。”


    這句有刺的、帶毒的、冒血的、滲血的、埋恨的“晴天霹靂”,忽地童稚如豬——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而且對白很弔詭:


    “晴天pig pig 你快出來!如果我數三聲你還不出來,就永遠也不要出現,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你一次這樣兩次這樣,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晴天 pig pig!”


    “如果我數三聲你還不出來,‘晴天霹靂’,你永遠也不要出現呀!這是我的願望。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第二天上班,雙目紅腫,精神萎靡。男人沒敢上她家,而她忙把手機重開,一整天,苦苦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毫無來電跡象。


    看來,昨晚心情焦灼,得到懲罰的,來來去去也不外自己一個人。


    鼻子發酸,心中很痛,很不甘心。淚腺分泌特別發達,特別成苦。眼淚的歸宿通常有四個:(一)蒸發掉;(二)由鼻淚管流到鼻腔去;(三)吞下肚子中;(四)痛快流出來。


    從小到大就愛哭。


    他愛她的時候,覺得她柔弱、善感。雖然在保險行業,天天笑臉迎人爭取營業額,私底下,她的委屈還靠他支持和開解。他讚美她的眼睛水汪汪。


    不愛她了,傷心痛哭得滴血也枉然——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關心。


    女人喝得醉醺醺,人和車豁出去,飛一般,最後猛撞在山邊,頭臉受創——血色很淡,是因為和了很多眼淚的緣故。


    她沒有死。


    紗布蒙了頭臉,竟像個不能見光的木乃伊。也不想見到隻有內疚沒有愛情的男人。


    三個月了。


    她康復出院。


    先回到公司銷假。然後打了一通電話:


    “你的東西,我已收拾好,放在一個lv箱子中,擱在門口。請你明天上午十時前取回。lv是你送的,我也不要了——記著,若過了十點半,工人會當垃圾清理。”


    男人沒機會說半句話。


    女人繼續她營業主任的勤快工作,很快重上軌跡,而且比從前有成績。她不必休息,任何時候都可以見客,眼神尤其煥發晶瑩。


    過了近半年,因業績有目共睹,升為經理,管一些新人。女人在這龍爭虎鬥的地方,經濟不明朗的時期,可以升職加薪,她沒特別激動,更不如前狂喜,開心得淌淚,然後第一時間通知她的男人。


    她淡然自負盈虧,漸成習慣。


    公司開會長達八個小時,沒有小休。她聚精會神,炯炯生光。幾個同事的眼皮耷拉下來,得閉目養神。女人好像連眼也沒眨過一下。老闆也佩服她。


    有一天,秘書們閑聊:


    “今天一清早便眼皮跳,無緣無故跳得厲害,心驚肉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還是右?”


    “是輪流跳呀。”


    “嘻嘻,一定有人掛念你了。”


    女人敲敲桌麵,冷冷道:


    “不用工作嗎?”


    各人鼠竄回到座位上。


    她們得出結論是嫉妒:


    “以後不要提到同什麽‘掛念’有關的字眼,惹她不快。”


    人人都有忌諱。


    難道她從此心如止水嗎?


    不。也有些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的男朋友。one_niaght stand。纏綿過後,不讓他過夜。


    他們偶爾睜開倦眼,見到隻披一件睡袍的女人,倚在床前,定睛望著陰暗迷離的前方。沒有亮燈,雙目閃著銀光。她很寂寞的,又失眠了——但,仍堅持:


    “你回去吧。”


    “已經淩晨兩點半……”


    “不可以待到天亮。”把他趕走。


    旁人竊竊私語:


    “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說不定那回撞車之後,變成午夜人狼,所以不準人見到她在被窩中長出毛茸茸的毛。”


    “或者沉淪慾海,精力過旺,一晚換幾個男人才滿足?”


    “這是一種變態的‘過度純情勃發症’呀!”


    “會不會吸毒?”


    “來了來了。別說了。”


    整間公司上下人等,都在背後八卦女人的“秘密”。


    近日女人買新衣、鞋子,大都是黑、白色。


    另一組的經理來問她的秘書:


    “她是不是有問題?”


    “什麽?”


    “好像分不出紅和綠了?”


    “她沒有這些衣服呀。”


    “不,我是說她開車時,要很小心地認公仔圖像,否則分不出紅綠燈。”


    還強調:


    “一回我在後麵,她很猶豫地突然煞車,幾乎撞上我的新車,氣得我!”


    “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別太損。”


    對方聳聳肩,想離去。馬上又回過頭來:“那麽你們八卦到什麽?別忘了告訴我。”


    秘書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護主情深,對她表示關懷: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電影。我們看個愛情大悲劇,保證你大大發泄一場。”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戶不足,她們也會挑個狂笑大喜劇,或催淚大悲劇,逃避現實哭笑一場,大大減壓。秘書發覺她這半年來,好像沒約會大家看電影。


    “再悲的悲劇也不能感動我了。”


    誰知一個星期六晚上,有人見到她。


    劇終了,戲院裏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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