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蓮悻悻然:


    “他隻是充闊佬!我在他麵前把退票撕掉,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


    她不肯同他上床,次次都堅稱:


    “‘大姨媽’來了。”


    逼他心死。


    據姐妹說:


    “阿cat乘機飛掉他。他沒文化,身腥口臭,隻得個樣子,有什麽用?無錢,就唔啱嘴型。”


    伍健康的身家花光了,女人也跑了——女人叫阿cat,事件露倪端。


    她的姐妹還道,阿cat最迷亞視新聞報告員鄧景輝。她宴睡遲起。為了鄧景輝,一定盡量爬起來看新聞。一個不關心時事的女公關,她見盡男人,也有自己心儀的偶像。


    一比之下,不文的伍健康不但矮了一截,還醜上十倍。


    有時他也看看新聞,誤觸亞視,馬上轉台看無線。男人是有尊嚴的。


    伍健康無奈地自慚形穢。他的良心她當狗肺,而他半生連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一晚,一隻“自來貓”闖進他的鬥室中。當他收工回家,打開鐵閘大門,一頭黑色的短毛流浪貓突竄入,並躲在他床底瑟縮。愛cat及貓的“失戀”者,並沒即時驅趕,讓它借宿一宵。


    在黑暗中,他試圖伸手入床底,輕輕撫摸它頸背,小貓柔順地任他魚肉。


    翌晨,他預備了一些熱牛奶,把貓引出來吃早餐。


    小貓一見他,即時撒了一泡惡臭的尿。把牛奶碟抓翻,不肯吃!


    伍健康忽地省起,在阿cat放他飛機之際,說過一句話:


    “阿康,你省省吧,那麽窮酸鄙俗,你是‘撈貓都唔食’。”


    他怒火如焚,發狂地要捉住那隻“自來貓”。貓也發狂地要逃出他的魔掌,不想就留。人貓追逐大戰,把他鬥室弄得一塌糊塗,布滿貓毛、貓蚤,和梅花腳印。


    這頭小貓行走江湖,很兇惡,它把伍健康的手背、虎口、臉……全抓傷,並狠狠地咬其左腿不放,血流遍地,衣衫盡濕。


    在他狼狽地慘叫時,貓揚長而去,不再回頭。他很寂寞,跌至穀底。


    伍健康招待了它一夜,又用應吃食,賠上鮮血,最後還得送院檢驗和打“瘋狗針”——他連一隻身世飄零的小貓也征服不了。


    一個失敗的、被拒絕的、身心受傷的男人因愛生恨,從此走上與貓勢不兩立的不歸路。恨不得全吃進肚子中。


    在香港吃貓犯法,但他認識貨櫃車司機,宰好的肥美家貓、野貓、豹貓、波斯貓,隻消用保鮮紙包裹,再用膠袋裝好,放入沙煲中,往返深圳羅湖關口,非常方便。


    惠州、江門、珠海、廣州、順德、隨時可吃。各家食肆的炮製手法皆有特色。伍健康在短短數月間,已是華南地區之“貓殺手”。


    若一時興起,又沒工夫北上,他可以偷。


    第一次偷貓,是用一個大麻包袋。得手後,他誠惶誠恐地開始“謀殺”,這個背叛他的女人,這頭傷害他的禽獸,他把貓連麻袋扔入水桶,加蓋,任由它“自行溺斃”——心突突、突突地跳……


    抹幹兩滴淚,他像宰一隻雞那樣宰貓,並斬件,以馬蹄、竹蔗、薑片……去臊清燉,味甜湯鮮。


    有了第一次,事情就暢順多了。


    據街坊說,附近原常有八至十隻流浪貓出沒,但近月已不見蹤影,當然包括那兇悍的小黑貓在內,不在話下。


    他宰貓的方法也越來越精彩和高明了。


    有時用水淹,有時煲了一煲沸水,把肥貓扔進去,兩分鍾後揭蓋:最省力。


    生宰固然保持鮮味,火炙則易去毛。


    ——加入不是上回炭燒是想回四溢,令鄰居起疑,他的報復行動一時亦不易曝光。


    潘秀敏下班時時清晨,她洗髮洗澡,全身消毒。


    父親窸窣地撐著起床。自中風後,他左邊身子有點不便,但也可以勉強活動,就是吃力些。母親在她十一歲時離開,同另一個男人去了新加坡。


    潘秀敏攙扶父親上廁所,她隻覺她四周全是病人,全是分手的男女,不幸的家庭。千篇一律,要非常意外,才遇上一個吃貓吃出故事來的男人。


    她問:


    “爸,你吃過貓麽?”


    他含糊地說:


    “當然吃過。吃貓補,滋陰助陽。”


    “貓肉什麽味道?”


    “甘甘的,有點酸,有點甜。”


    “但以現代科學及醫學觀點來看,所有肉類的營養成分也不過是蛋白質吧,貓肉和野味也是——你不會明白這個的。”


    “我們信中醫。”父親嘀咕,“貓肉治失眠、風濕痛、毒瘡、手心出汗、淋巴結核……就是治不好我,否則多貴也吃。中國人都說‘老貓嫩狗’,不能錯,‘老狗嫩貓兒,食四沒人知’。”


    見他又長篇大論說偏方,潘秀敏不耐煩。她上班下班都得談醫說病。她下個結論:


    “幸好那時馬上送你進急診室,否則你今天說不出這麽多話來。”


    父親靜了一下。


    後來道:


    “常年在急診室,來往的都是苦口苦麵老病死傷,哪有拍拖?”


    又問:


    “認到好男仔嗎?”


    她說:


    “識道業不讓你知。你好囉嗦。”


    一屋隻有兩個人,他說:


    “你自己拿主意。”


    潘秀敏平靜無事,麵不改容。


    “根本就沒有。”


    她想,如果是鄭誌勇,到頭來又是急診室中的一對。如果不是他,目下好像真的沒有什麽人。要誌同道合也不易。


    鄭誌勇約潘秀敏出來吃飯。她有點開心。


    他倆什麽沒見過?身經百戰,哪像你我般,容易發慌,手忙腳亂?


    去吃韓國烤肉,肉汁四濺,右眼都鑽進頭髮中。有人吃豬牛羊,有人吃貓。


    “伍健康現在的情況如何?”


    “他已轉院,轉到精神專科。”潘秀敏說,“他‘喵喵——喵喵——’地又叫了三天,醫生束手無策。”


    鄭誌勇問:


    “是精神病嗎?”


    “但凡醫學上不能解釋的邪異之事,都是精神科醫生和護士的責任。”


    “我再爆些猛料你知……”


    鄭誌勇告訴她,伍健康在出事當晚,傷了惠州一間個體戶吃貓,他們用最古老的秘方。伍興致勃勃地參與了“盛會”。樂不可支。


    首先,他們用一個大缸,盛滿石灰,然後把三頭大肥貓投進去,在它們血氣運行強力掙紮逃生時,馬上灌入開水,於是石灰遇水“燒”起來。由於產生大量氣體,侵蝕貓身,貓都脫得一幹二淨,不必在花費工夫整治了。貓血留在內髒,呈沸騰狀,貓肉便像玉一般,潔白、晶瑩、通透——這貓宴,弄出來味道鮮美,比嫩雞更勝十倍。


    據說貓臨死前,瞪了伍健康一眼。他卻向它們冷笑,撇撇嘴:


    “喵喵——”


    潘秀敏笑:


    “你真本事。”


    又道:


    “專誠爆料我知道,要不要報答?”


    鄭誌勇得意地說:


    “不用謝我。我要報答一位師姐是真。”


    “什麽?”


    “是另一個環頭的,聽說了這怪事,便幫我打探。她內地有線。”


    潘秀敏若無其事:


    “原來有本事的不是你。”


    他看看手錶。她問:


    “趕時間?”


    “不是說報答嗎?約了她們一班人道卡拉ok。”


    “我不知道你喜歡唱歌。”


    她不知的,多著呢。遂好奇:


    “拿手的飲歌是哪首?”


    “哪裏有飲歌?”鄭誌勇竟然有點不好意思,“都是伴人唱。”


    哦,那就是男女合唱的情歌了。


    他叮囑:


    “如果伍健康有什麽進展,或惡化,你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們。一定!”


    “一定。”潘秀敏又想:他在說“我們”。


    鄭誌勇呷掉一碗蘿蔔湯,又把啤酒喝光,斜睨一下手錶。潘秀敏趕他:


    “我很識趣的,你先走吧。這頓由我來請。快走快走。”


    他興高采烈地赴約了。


    她付帳。侍應循例送她香口膠。她把紙剝了,嚼起來。一陣薄荷的清香令她忘記了吃過什麽濃濁的肉。


    出來,吸一口清新空氣,又過去了。


    晚上,潘秀敏當值。比較清閑,剛無聊地望向自動玻璃門,它打開了。


    門外有緊急訊息,由另一位軍裝警員和cid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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