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梁家渠村,要經過一段泥濘的山間路。


    祝母想要趕在宵禁前回來,便讓車夫走了近道。說是近道,不過是從田埂上過。


    田間野風陣陣,蛙聲齊鳴,竟能吵得人頭痛。因土路不平,馬車顛簸不停,馬兒也走得費勁。


    趙阿娘看竹簾外燈火人家甚少,越走越偏的樣子。


    她湊近祝母道:”夫人,您當初受了那麽大的委屈,今日見了,若真是大小姐,您要怎麽辦?“


    祝母咬著牙憤憤不語。看著窗外涼夜,心也跟著夜色暗下來。


    當初所有人皆認為她這個庶女使手段,讓長姐外逃,自己高嫁祝家莊。


    嫡母大怒,嫁妝單子幾樣貴重物品全部換下來。連嫁妝頭麵,嫁衣全部換了一遍。


    隻給她兩個下等仆婦隨身,自家兄長送嫁,也隻是送過郡縣,便調轉頭回羽家莊了。


    才十三歲的她,在路上險些哭暈。多虧趙大姐和錢大姐兩位婦人,一直追隨。多番勸解,分析利弊,讓她一定掛著笑臉進祝家門。


    在全是生人得大家族裏,必須先活下來,站穩腳跟。


    初到祝家,那樣百口之家,她如履薄冰。


    公婆還算和順,小姑比她還大兩歲,總拿她是庶女身份笑話她,她也學會開解,自己大剌剌跟著笑。


    丈夫是個商賈比自己大上了十歲,雖不溫柔卻也敬重。家裏那些下人們,見薑家隻跟來兩個二十多歲年輕媳婦。便明裏恭敬,暗地裏刁仆欺新主。


    是趙大姐和蔡大姐想盡辦法,明裏安撫,暗地分化。提拔新人培養心腹,對付那祝家那幫下人。


    還好,老天有眼。


    二小姐肚子也爭氣,第二年便生了嫡長子。祝家老爺老夫人很是滿意,老夫人要把孩子抱走自己養在屋子,她硬是含著淚笑著答應了。


    因為她得溫良謙和,性子柔韌,這才換來了糧庫得鑰匙和家裏得賬簿。


    現在每每想起長子祝天慈和自己不親熱,她便恨恨不能自已。這些都是是拜這位長姐薑雲瀾所賜。


    二十年熬下來,趙大姐熬成了趙阿娘。她們果真算出頭了~


    趙阿娘此時自言自語道:“這是哪裏說得緣分,查那梁山伯。竟查出他爹是來我們薑家借書得梁茂源。這才順著查到了咱家大小姐。”


    祝母冷著臉道:”她已經改了姓名,現在叫羨錦華。哼~ 查人家底細竟查到本家身上。薑氏這樣的大姓,怎會有人輕易改去。這人一定是做了什麽錯事,被逐出家譜了。”


    薑氏族人中女人被逐出家譜沒幾人,與自己年齡相仿,不是她又是誰?


    馬車內氣氛消沉,趙阿娘小心的勸道:“也許不是大小姐呢?咱們可能想多了。”


    祝母咬牙道:“她算什麽大小姐,今天若真是她,我倒要看看她現在什麽模樣。”


    馬車咯吱咯吱沒行多久,便見進入一處大村落。幾十戶人家,錯落兩側,統一竹門土培泥牆。村中每家都養有看門狗。她們剛進村,全村得狗都叫起來。


    趙阿娘掀著車簾,指著前麵一處栽杏樹的人家。


    小聲道:“夫人,好像就是這家了。”


    祝母拿出幃帽戴在頭頂。趙阿娘讓車夫劉忠慢慢停車,自己提著角燈,下車來到竹門前。


    趙阿娘拍門道:“有人家麽?我們是趕路路過的,水喝完了,想討口熱水喝。”


    屋內本就亮著燈,聽見有人不停叩門。屋內傳出一婦人聲音:“誰啊?家裏沒人,你去別家去吧.”


    趙阿娘繼續拍:“行行好,我們是路過的,真是餓壞了,才來討吃食的。”


    屋內不出聲,小院裏有腳步聲走近。


    竹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一位頂著抓髻的小丫頭 。隻見她穿著短衫,束著腳口的燈籠褲。拿著油燈,睡眼惺忪。看樣子是這家仆人。


    小丫頭道:“大娘讓你們進來,你們要喝水便在院子裏喝,我家大娘去給你們拿餅了。”


    趙阿娘急忙親和著道謝,去車邊扶祝婦人緩緩進院。


    小丫頭見院子一盞油燈不亮,又從窗台上拿過一盞點亮。


    她看著趙阿娘手中的角燈別致,好奇上前拿在手裏摸了摸。


    趙阿娘把角燈給她提著玩。


    那丫頭,晃著頭上得抓髻笑問:“這就是角燈吧?老見鎮上油店裏賣,卻沒見過亮的。這個真亮!”


    趁小丫頭拿著燈前後照亮。


    祝母打量這個院落得格局,前院四周放得皆是農具。 四五間廂房,全是黃泥磚坯,毛竹屋頂。


    整體看這家還算富裕。


    那小丫頭也不打水,隻顧玩燈。一婦人突然從廂房慢悠悠走出。


    埋怨道:“杏兒,怎麽又點兩盞燈,燈油不用錢麽?”


    那婦人似有腿腳不便,走路蹉跎。


    她端著兩隻粗陶大碗,碗內放了幾塊餅。走近後,放在院內磨盤上。


    吩咐道:“杏兒,去給客人鋪塊席子去。”


    杏兒答應一聲,便去了。


    趙阿娘提起角燈對那婦人麵首照去,婦人;連連擺手道:“你這婆子這樣無禮,哪有對著人臉照得道理。“


    趙阿娘看清後,脫口叫了一聲:“真是大小姐。”


    那婦人也嚇了一跳,定睛看來人。


    祝母從趙阿娘身後輕聲道:“姐姐,你還有嫌油燈費錢得時候?難道忘了小時候,廂房每日要點十二盞明燈了麽?妹妹小時候為吹那高台上的油燈,摔得可是不輕。”


    祝母腳步輕移 ,掀開幃帽,露出鵝黃麵妝。精致妝容下,掩不住想要吃人得眼神。


    那婦人楞一下,仔細看了一眼祝母, 身體端著正了些。


    啞聲對杏兒道:“杏兒,今日家裏來了貴客,你去家去睡覺吧。”


    杏兒家就在本村,她日常白日裏在梁家幫工,夜裏和梁母作伴。今日讓回家自然開心,進屋穿上鞋子便回家去了。


    那婦人見外麵有馬車,沉著氣轉身往正間走。


    背身道:“屋內說吧,反正你又不是來要飯的。”


    祝母挺著身子跟著,兩人一前一後,對比鮮明。


    她對趙媽媽道:“你在此守著。” 趙媽媽答應著,守在門口。


    但見正堂陳設樸素,左右兩間屋子。一間屋子設有床榻,連著兩個漆木箱子。


    另一間放著兩張磨損得幾案,幾案上不過尋常百姓家得編筐。裏麵放著些顏色各異得麻布碎條,牆邊並一張老舊滕榻,旁邊擺著一台織機。


    那婦人往裏間走,穩穩坐在床榻邊。祝母脫掉幃帽,站在一邊歪著頭,盯著這位曾經得長姐仔細欣賞。


    眼前這位頭發花白,有些勾背的是自己長姐麽?看她落魄至此,自己心裏大為暢快。


    那婦人神情坦然,道:“想我家的茶,你也是喝不慣。既然找到了我,必定是有事。有事快快講明,說完便可走了。”


    祝母嘴角一挑,諷刺道:“我以為長姐見我第一句話是為當年之事給我向我賠禮。沒想到長姐竟還如此理直氣壯。看來是這些年長姐也沒什麽長進。是不是薑雲瀾?或者叫你羨錦華?”


    婦人怒氣勃發起身道:“薑雲熙,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我嫡你庶。你竟敢直呼我姓名。”


    祝母聽她發怒,反而高興。看來她還有些當初的氣,要是連這氣性都沒了,那就沒意思了。


    一樁冤案,被冤枉二十年,到頭來被冤枉的人成了惡人。


    想當年,此郡皆傳:河東多才女,薑氏出美人。


    來薑家求親人眾多,薑父不知有多開心。


    薑氏本是北方望族。國亂後,望門過江。家族產業,人脈大不如從前。隻一項吳語就把薑家和江東人士隔絕開來。


    還好,薑家有福氣,兒子娶了江東餘家小姐。現在兩個女兒如花似玉,定要找本地人士聯姻。


    此時祝家莊,祝太公前來為自己長子祝公遠求親。


    所有人都知道,半個江東幾乎都是為祝家產糧。如此動蕩年代,有糧有鹽勝過當官。


    彼時嫡長女薑雲瀾正值芳齡,庶女薑雲熙年過十三。薑父在媒婆說媒當日,便同意將長女薑雲瀾嫁入祝家莊。


    隻是這件喜事在薑雲瀾聽來就是晴天霹靂。


    半年前她便喜歡來府上拓書的書生梁茂源,也就是後來梁山伯得父親。


    梁茂源是本地儒生佼佼者,正在解說《荀子》。因為薑家有完整藏書,薑父也喜歡讀書人,便讓梁茂源每日在大門口的門房內抄寫。


    薑雲瀾和妹妹出去玩,見那書生夏天暑熱。怕汗弄髒了書簡,便給書簡扇風,自己卻汗流浹背。


    隻是一眼便心生傾慕。梁茂源見薑家小姐如嫦娥,傾慕自己,也動了真情。一來二去,梁茂源便打算來薑家提親。


    還沒等梁茂源提親,祝家已經下聘了。


    薑雲瀾哭了半個月,誓死不嫁。家父大發雷霆,把她鎖進家中。準備到日子就上花轎。


    成婚三日前。


    薑雲瀾以讓妹妹陪陪自己為理由,把庶妹薑雲熙灌醉。趁勢換上庶妹的衣衫和頭飾,帶上自己積存的絹匹,銀兩。


    趁著角門換班,溜出了薑家宅院,同梁茂源私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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