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可能是對因冤獄而毀掉自己後半輩子之事自暴自棄吧!


    “會是自己因冤獄被折磨了二十幾年,所以認為若不真正殺人是平白損失嗎……”


    “怎麽可能!”秦野笑了。


    “行川提過自己的出生地、孩提時代的事,或是自己的經歷嗎?”


    “我問過他,他並不太想談及有關自己的事,不過,他曾說自己是東京出生,孩提時代曾在上野一帶玩耍,至於其他,我就不記得他曾說過了。難道他講的是小說裏的情節……”


    “他去藤枝市的理由呢?”


    “可能那裏才是他的出生地吧!”


    “冤獄嗎……你認為在宮城監獄裏,是否還有其他冤獄造成的死刑囚?”吉敷試問。


    “有。”秦野肯定地回答。


    “哦?”


    “以我這種前科者,是不該講這樣的話,但,一旦在宮城監獄裏待過,感覺上就像麵對昭和這個時代!”


    “昭和這個時代?”


    “是的,或許應該說是昭和這個時代因急速成長所造成的扭曲現象較恰當,感覺上,監獄裏有很多人皆是被這樣的時代扭曲所吞噬。如果是高官顯要或名作家之類,是絕對不會說這種話吧!但是,我不知想過多少次,如果我有寫文章的才華,我很希望寫來公諸於世。”


    “你所謂的扭曲現象是?”


    “或許我這麽說是太率性,但,以我個人的想法,所謂的冤獄乃是強製維持社會秩序所招來的結果,不,說是維持社會治安也一樣。如果不能逮捕罪犯,老百姓會對社會產生不安感,慢慢的對警察產生不信任,而這種情形,在一個人們皆熱衷於賺錢的時代,不是極端危險嗎?當每位日本人都必須成為企業尖兵的時代,一些轟動社會的重大兇惡事件都必須予以解決,對不?即使是借著為日本人的幸福設想的正義名目而施加暴力解決也在所不惜。


    “我認為,在這樣的時代,很自然而然的會出現像便山或帝銀事件中那個叫什麽的探長之類的人物——可恨又可悲的人物。時代的氣氛成為認同他們存在的要素,證據是,最近在媒體上喧騰一時的重大犯罪事件完全沒有一樁能夠偵破、解決。並不是現今的警察能力低落,而是本來就應該如此,事件發生後才被動地採取調查行動的警察,不可能偵破每一樁事件並逮捕兇手。”


    這番話對吉敷具有強烈說服力,卻也是很嚴厲的一種批判:“你認為帝銀事件的平澤貞通也是冤獄?”


    “是的。刑事先生,如果你在宮城監獄內見到平澤老人的樣子,應該也會這樣認為的。事實上,監獄裏每位受刑人心裏都很清楚。另外,島田事件的赤崛政夫也是,還好的是這個人在前不久再審時獲判無罪。至於丸正事件的李得賢、牟禮事件的佐藤誠,我都有自信他們是被含冤入罪,他們都隻是警方在維持社會秩序的大義名分下的犧牲者。我真的很希望一般百姓能更清楚認識他們因莫須有的罪名、長期所忍受的精神痛苦。”


    “這得是在他是真正無辜的前提下……”


    “絕對是無辜的。但,一旦被判決確定有罪,就與很多權威人士的麵子有關聯了,加上又是維持社會秩序的問題點,很不容易翻案。想要翻案的話,除非那些關係人死亡……但是,當局最優先考慮的仍舊是維持社會治安秩序,因此很可能讓囚犯關在單獨牢房裏靜待其精神錯亂。也就是說,為了最大多數人利益,代表國家權利的機構總是針對弱者行使暴力。我經常在想,身為警察者日常隨時會遇上此種足以左右別人一生的關鍵時刻,若是人格較低,而且腦筋簡單的警察,隻要其堅持己見,就會讓一些無辜的人一輩子在監獄裏度過餘生,甚至被行使國家權力處死。但,這種始作俑者自己卻若無其事地營造幸福家庭。一個國家當然需要一流的警察機構負責維持社會治安,但,像這種情況時,也應該遴選最優秀的人才來負責,免得造成遺憾。”秦野以狂熱的語氣訴說著。


    吉敷默默用力頜首。對此,他完全有同感。


    吃過飯,兩人並肩走在夜晚的宮古街上,朝秦野的住處走去。


    那是木造、灰泥牆麵、兩房一廳的公寓,玄關前擺放簡單的鞋櫃,也放置有小孩的髒鞋。吉敷在玄關前等待。


    不久,秦野拿出灰色封麵薄薄的小冊子,封麵上印刷著“小醜之謎”字樣,沒有作者姓名。


    “就是這個。”在昏黃的燈光下,秦野凝視吉敷,說。


    白色巨人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氣溫最寒冷的時期所發生的事。由於時值一月,明明應該冷得受不了才對,但是因為當時我人在北海道,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寒冷了。


    人們常說,呼出來的氣都結冰,而那個冬天,我的印象即是如此。


    我在北海道主要幹線之一的函館本線列車上,是夜行列車。車窗玻璃上麵布滿霜,內側則因人們的呼吸氣息成為霧狀。窗外風聲怒吼,暴風雪吹襲著。


    列車車廂內隻亮著昏黃的燈光,疏落坐著的乘客也都眼神朦朧、神情寂寞。


    地板兩端皆有暖氣孔,卻因為吹出的暖氣並不強,大家都縮著背、蜷縮身體地抗拒寒冷。畢竟是在暴風雪中疾馳的北國之夜行列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坐在乘客不多的這班夜行列車靠窗位置,雙腳擱在暖氣孔上,兩手托腮,隔著霧狀玻璃望向外麵的暴風雪。風很強,感覺不到正在下雪的印象,隻是時而有重重雪花橫灑過來,玻璃上就有攪拌玻璃杯中的檸檬水般的泡沫滑動。


    一直盯視著,居然覺得可以排遣無聊!


    我時而像突然感到似的用右手手掌擦拭霧狀玻璃,毫不厭倦地凝視雪花飄舞。


    夜行列車在雪中陸續靠站後又繼續北上,可是,這裏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加上又刮著風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甚至連左右方向也無法分辨,隻覺得照這樣下去,似乎會被載往蝦夷樺太一帶。


    對我而言,樺太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倒不如直接經過後,前住蘇俄的西伯利亞……


    想著之間,我害怕了,不知不覺縮著脖子。


    忽然有了尿意,我站起身,沿著走道走向洗手間。


    上完廁所,出來時,我聽到仿佛昆蟲振翅般低沉卻很大的聲音。我靜靜聆聽之間,開始感覺不舒服了,呆立在上下車的車門前,隔著窗玻璃望向外麵。


    這中間,如工作機械般的、也似幾百隻飛蛾或昆蟲振翅的嗡嗡聲逐漸變大了,愈加接近我耳朵,而且是毫無停止地增大音量。


    我不能忍受,用雙手捂住耳朵,可是這樣仍舊不夠,隻好連眼睛也閉上,蹲下來,否則實在受不了。但,盡管那樣,還是非常難過,幾乎想尖叫出聲。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門開了,一陣強風夾著無數雪花吹入車內。


    我大聲尖叫,我瘦小的身體被某種巨大的手掌抓住,沒有時間逃開,也沒有機會抵抗。我的身體在眨眼之間被抓向暴風雪飛舞的雪白天空,雪花碰在臉頰發出清脆聲響,脖子猶如被冷水沖淋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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