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氣喘籲籲地唱著獨白,就象真的在說夢話一樣,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裏,而且又在向他說話。


    “賈先生,你太興奮了,”長沙口音在對他說。“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所問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經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們為甚要忌刻你,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嗎?就是因為你太聰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應該引以為安慰的啦。因為你比他們強,故爾他們怕你,覺得他們的地位和權威會被你奪掉,為求自己的安全計,他們不得不企圖著一種水平運動,要把比他們強的人降低下來或者消滅掉,這是不限於你的啦。隻是你太倔強了,所以便成為眾矢之的。你是應該引此為自我完成的力量的,他們的攻擊你,忌刻你,事實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們計較,把他們的毒箭自己拿來插在心上呢?他們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憤恨以戕賊自己的身心,豈不正是中了他們的詭計?他們是希望你的肉體和精神趕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當的防禦,應該是保重你的身體,堅強你的精神,把他們的攻擊看成一群蚊虻過耳。你哀憐他們罷,因為他們生成是蚊虻,隻能有點蚊虻的本領。你千切不要學我,我從前也是和你一樣,受過蚊虻的患害來的,我終竟敗北了,自己跳了水。你應該自己振作起來,不要自承認是敗北。天下贊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數,你應該為贊成你的多數的人保重,你應該把他們領導起來作安內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張已經為多數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認敗北啦。千切不要承認;你是勝利了的。”


    這一番話,其實是賈誼自己心裏的話,他是起著了幻黨的現象,把自己腦中的屈原客觀化了。


    “是的,先生,”賈誼伸出了手來,白珊瑚一樣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勢。他又叫著:“你的死決不是敗北。我也不承認自己的敗北了。先生,你雖然死了,但你永遠是我們中國人的力量,是我們中國人的安慰,我們中國人的正義感是由先生的一死替我們維繫著的。先生死了已經百年,但先生沒有死,我相信就再隔千年萬年,先生也永遠不會死。我們在先生的精誠之下團結了起來,先生,你把死來戰勝了一切了。我要跟著你來,先生,我要跟著你來。”


    賈誼愈見用力握著拳頭,象要從床上起來的樣子,但他的身子突然象一段洋燭一樣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頭的矮桌上一盞如豆的燈光,為倒下去的風勢所撲滅。室中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是東壁的窗縫裏漏進了一些破曉的光線。


    1936年5月3日


    落葉


    引子


    這是去年三月間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校對一篇印刷稿的時候,靜安寺路的s病院裏有電話傳來,友人洪師武君要叫我去和他見麵,並且叫我立刻就去。


    我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驚喜得出自意外。五六年來連下落也不知道的洪師武君,竟公然和我同住在上海,這使我始終是疑在夢裏的。


    洪師武本是嶺南人,他在日本和我同過七年的學,我們同時進大學的預科,同時進大學的本科,並且同是學的醫學。不過他的醫學剛好學滿兩年便沒有繼續下去,並且無端地隱藏了起來,五六年來我連他的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如此長久不見的好友依然無恙地同寓在一個地方,並且要求我往病院去和他相見,我的想像立地馳騁起來了。我想他一定是現在的s醫院的院長,他從日本輟學之後,一定是跑到歐洲大陸去潛修了幾年,大概是在最近的期間內才回國的。我一心很祝賀我友人的成功,但同時也不免起了些怨意。我覺得他要到西洋留學,竟那樣行蹤詭秘地,未免也太看不起朋友了。


    我為種種的追懷,欣慕,乃至怨意所充滿著,但這種心緒的底流下消說自然是歡樂的情調。我自己雖是學醫不成,近來愈見沉溺於文學,但我的友人有能在醫界上做了一個成功者的,豈不是把我的一部分替我表現了嗎?我自從接了他的電話之後,便把手中的事情一概丟掉,立地跑去看他。


    但是我的想像是把我欺騙了。我所想像的醫界的成功者,大醫院的院長,卻是肺結核第三期的患者,而且是病在垂危的了。


    啊,那場悲哀的對麵我是永遠不能忘記的。


    我到了s病院,問明了他是才入院的一位重病患者,我在二層樓上的一間病室裏發現了他。他是睡在床上的,假使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半身來向我招呼,假使不是他的眼睛,黑得令人可怕的眼睛,還保留著五六年前的溫暖的友誼,我是怎麽也不會把他再認出的。


    他看見了我,因為很興奮地起動了一下的原故,立地便嗆咳起來,把他土色的麵孔也咳成了赭紅,又接連吐了好幾口紅痰,好容易才又安定下去了。


    他這症狀一眼看來便可以知道是得了肺癆,而且我在病歷牌上明明看見有“tbc”三字,這便是醫生慣用的tuberclose1的縮語了。這位醫生我覺得不免有些過於疏忽。患著肺癆的人被人向他說明是肺癆,這是一種最殘酷的宣告。這位醫生,他雖然用的是西文的簡筆,以為可以瞞過患者,但他沒有想到患者是可以懂西文的人,而且是可以學過醫學的呢。


    1作者原註:結核。


    洪師武漸漸嗆咳定了。他就不待醫師的診斷,他自己的醫學知識早曉得他的病是已經入了膏肓,我就要去親近他,他總要拒絕我,好象深怕我受了他的傳染一樣。


    他的體溫是增高著的,聽說他在前三天才從南洋回來,他在南洋足足住了五六年之久。他在醫科大學的第三年上突然銷聲匿跡地隱遁了的,原來才是跑到南洋去了。他為什麽要跑到南洋,到南洋去又做了些什麽事情,他都沒有對我明說。不過他對我告白了一段他自己的悲哀的情史,這對於他的數奇的命運上是一個解釋的關鍵。


    原來洪師武也是一個舊式的婚姻製度的犧牲者。他在年少的時候,在國內早結了婚。不消說他是不能滿意的。他十八歲的時候到了日本,因為結婚的失意,他有一個時期竟至自暴自棄起來,和一些魔性的女人發生過不少次數的醜惡的關係。不幸的是他在那個時期中得了一次軟性下疳,兩邊的鼠蹊部發生兩個極疼痛的腫瘍,這假如是稍有醫學知識的人,他立地可以斷定,這並不是梅毒的徵候。但是洪師武那時,他的醫學知識還是等於零的,他自己因為行檢不修,便深自疑慮起來,醫生便乘機詐騙他,說他是梅毒。這使他的精神便受了莫大的傷痍了。


    他痛悔他自己的血液永遠不會澄清,他的一生之中永遠沒有再受純潔的愛情的資格了,他有時決心自殺,但又回過念頭來想把自己的殘軀永遠為社會服務。他因此才決心學醫,他因此才獻身地看護過一位病友,他因此才構成了另外的一場悲劇。


    我們同在大學預科一年的時候,我們有一位姓c的同學,得了肺結核的重病,死在東京的病院裏的。在c未死之前,一切醫藥費的徵求和看護的苦役都是洪師武一人替他擔負了的。他那時候的獻身的精神,我們同學的人提起,誰都表示欽佩。但是他之受了肺結核的傳染,怕也就是獻身精神的報償了。他的身體本來孱弱,在日本的時期還不曾表現過肺結核的徵候,據說是到了最近,才吐起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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