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牟近來更學會了一種技藝了。


    他們在白天遊玩了之後,一到夜半來,他的大兒依然還是要哭醒。他等他哭醒的時候,便把他們白日所見,隨口編成助睡歌唱給他聽,他聽了,也就漸漸能夠安睡了:從前要隔過三兩鍾頭才能睡熟的,如今隻消隔得個把鍾頭的光景了。兒子也很喜歡聽,每逢他疲倦得不堪,不肯唱的時候,他偏要叫他唱,唱著唱著,他比小兒早睡去的時候也有。


    今晚他大兒睡醒轉來,他把他肛好,一同睡下去了之後,他也叫他唱歌。他也就拖著他感傷的聲音唱了起來。他唱道:


    一隻白鴿子,飛到池子邊上去,看見水裏麵,一匹鮮紅的金魚兒。


    鴿子對著魚兒說:


    “魚兒呀!魚兒!你請跳出水麵來,飛向空中遊戲!”


    魚兒聽了便朝水外鑽,但總鑽不出來。


    魚兒便對鴿子說:“鴿子呀!鴿子!你請跳進水裏來,浮在藻中遊戲!”


    鴿子聽了便朝水裏鑽,但總鑽不進去。


    拖長聲音,反覆地唱了又唱,唱一句,小兒贊諾一聲。唱到後來,小兒的意識漸漸朦朧,贊諾的聲音漸漸低遠,漸漸消沉,漸漸寂滅了。


    天天如是,晚晚如是,有時又要聽他小的一個嬰兒啼飢的聲音,本來便是神經變了質的愛牟,因為睡眠不足,弄得頭更昏,眼更花,耳更鳴起來。——他的兩耳,自從十七歲時患過一場重症傷寒以來,便得下了慢性中耳加答兒,常常為耳鳴重聽所苦,如今將近十年,更覺得有將要成為聾聵的傾向了。


    大兒睡去了之後,他自己的睡眠不知道往哪裏去了。幼時睡在母親懷裏的光景,母親念著唐詩,搔著自己的背兒入睡的光景,如象中世紀的一座古城,僾然浮在霧裏。啊,那種和藹的天鄉,那是再也不能恢復轉來的了!……輾轉了好一會,把被裏的空氣弄得冰冷了,他又一納頭蒙在被裏,閉了眼睛隻顧養神——其實他的“神”,已經四破五裂,不在他的皮囊裏麵了。他自己覺得他好象是樓下醃著的一隻豬腿,又好象前幾天在海邊看見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總還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覺得他心髒的鼓動,好象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響。他的腦裏,好象藏著一團黑鉛。他的兩耳中,又好象有笑著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幾個腰椎,總隱隱有些兒微痛。


    突然一聲汽笛,劈空而鳴。接著一陣轟轟的車輪聲,他知道是十二點鍾的夜行火車過了。遠遠有海潮的聲音,潮音打在遠岸,在寒冷的夜空中作了一次輪迴,又悠然曳著餘音漸漸消逝。兒子們的呼吸聲、睡在鄰室的他女人的呼吸聲,都聽見了。他自己就好象沉沒在個無明無夜的漆黑的深淵裏一樣。


    月蝕


    8月26日夜,六時至八時將見月蝕。


    早晨我們在報紙上看見這個預告的時候,便打算到吳淞去,一來想去看看月亮,二來也想去看看我們久別不見的海景。


    我們回到上海來不覺已五個月了。住在這民厚南裏裏麵,真真是住了五個月的監獄一樣。寓所中沒有一株草木,竟連一杯自然的土麵也找不出來。遊戲的地方沒有,空氣又不好,可憐我兩個大一點的兒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們初來的時候,無論什麽人見了都說是活潑肥胖;如今呢,不僅身體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變得很乖僻的了。兒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1,這是我此次回上海來得的一個唯一的經驗。啊!但是,是何等高價的一個無聊的經驗呢!


    1作者原註:晴雨表。


    幾次想動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鄉下去過活,但是經濟又不許可。呆在上海,連市內的各處公園都不曾引他們去過。我們與狗同運命的華人,公園是禁止入內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經不喜歡,穿洋服去是假充東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時常向我反抗。所以我們到了五個月了,竟連一次也沒有引他們到公園裏去過。


    我們在日本的時候,住在海邊,住在森林的懷抱裏,真所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回想起那時候的幸福,倍增我們現在的不滿。我們跑到吳淞去看海,——這是我們好久以前的計劃了,但隻這麽鄰近的吳淞,我們也不容易跑去,我們是大為都市所束縛了。今天我要發誓:我們是一定要去的,無論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車去罷?坐火車去罷?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熱,改到午後。


    小孩子們聽說要到海邊,他們的歡喜真比得了一本新買的畫本時還要加倍。從早起來便預想起午後的幸福,一天隻是跳跳躍躍的,中午時連飯都不想吃了。因為我說了要到五點鍾才能去,平常他們是全不關心時鍾的,今天卻時時去瞻望,還沒到五點!還沒到五點!長的針和短的針動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點鍾,我們正要準備動身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朋友,我們便約他同去。我跑到靜安寺旁邊汽車行裏去問問車價。


    不去還好了,跑了一趟去問,隻駭得我抱頭鼠竄地回來。說是單去要五塊!來回要九塊!本是窮途人不應該妄想去做邯鄲夢。我們這裏請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個月,工錢才隻三塊半呢!五塊!九塊!


    我跑了回來,朋友勸我不要去。他說到吳淞去沒有熟人,坐火車去的時候把鍾點錯過了是很麻煩的,況且又要帶著幾個小孩子,上車下車很夠當心。要到吳淞時,頂小的一個孩子萬萬不能不帶去。


    啊,罷了,罷了!我們的一場高興,便被這五塊九塊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憐等了一天的兩個小兒,白白受了我們的欺騙。


    朋友走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鍾了。


    沒有法子,走到黃浦灘公園去罷,穿件洋服去假充東洋人去罷!可憐的亡國奴!可憐我們連亡國奴都還夠不上,印度人都可以進出自由,隻有我們華人是狗!……


    滿肚皮的憤慨沒處發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隻好忍忍氣,上樓去披件學西洋人的鬼皮。


    我們先把兩個孩子穿好,叫他們到樓下去等著。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襯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製的中國料的西裝。


    ——“為什麽,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嗎?”她問了我一聲。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隻有中國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幾處的公園都禁止狗與華人入內,其實狗倒可以進去,人是不行,人要變成狗的時候就可以進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為我是在罵人了,她也助罵了一聲:“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罷!”


    ——“我單看他們的服裝,總覺得他們是一條狗。你看,這襯衫上要套一片硬領,這硬領下要結一條領帶,這不是和狗頸上套的項圈和鐵鏈是一樣的麽?”——我這麽一說,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發現!在我的話剛好說完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個考古學上的新發現。我從前在什麽書上看過,說是女人用的環鐲,都是上古時候男子捕擄異族的女人時所用的枷鐐的蛻形;我想這硬領和領帶的起源也怕是一樣,一定是奴隸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強族捕擄為奴,項帶枷鎖;異日強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為支配者,項上的枷鎖更變形而為永遠的裝飾了。雖是這樣說,但是你這個考古的見解,卻隻是一個想像,恐怕真正的考古專家一定不以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並不想去作博士論文,我也不必兢兢於去求出什麽實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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