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者原註:日本的普通客棧。


    賀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樓下,是間六鋪蓆子的房間2正中掛著一盞電燈,燈上罩看一張紫銅色包單,映射得室中光景異常慘澹。一種病室特有的奇臭,熱氣、石炭酸氣、酒精氣、汗氣、油紙氣……種種奇氣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護婦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脈。我們進去時,她點頭行了一禮,請我們往鄰接的側室裏去。


    2作者原註:日本莊房以席麵計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側室是三鋪蓆子的長條房間,正中也有一盞電燈,靠街窗下有張小小的矮桌,上麵陳設有鏡匣和其他杯瓶之類。房中有脂粉的濃香。我們屏息一會,看護婦走過來了。她是中等身材,纖巧的麵龐。


    ——“這是s姑娘。”


    ——“這是我的朋友愛牟君。”


    白羊君替我們介紹了,隨著便問賀君的病狀。她跪在席上,把兩手疊在膝頭,低聲地說:


    ——“今天好得多了。體溫漸漸平復了。剛才檢查過一次,隻不過七度二分3,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後怕隻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隻是精神還有些興奮。剛才才用了催眠藥,睡下去了。”


    3作者原註:攝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簡略語。


    她說話的時候,愛把她的頭偏在一邊,又時時愛把她的眉頭皺成“八”字。她的眼睛很靈活,暈著粉紅的兩頰,表示出一段處子的誇耀。


    我說道:“那真托福極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傳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對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遠來,他才服了睡藥。”


    ——“病人總得要保持安靜才好。……”


    白羊君插口說道:“s姑娘!你不曉得,我這位朋友,他是未來的doctor1他是醫科大學生呢!”


    1小作者原註:醫生。


    ——“哦,愛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歡學醫的人。你們學醫的人真好!”


    我說:“沒有什麽好處,隻是殺人不償命罷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聲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樣的事情呢。”


    四


    辭出醫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過了。上樓,通過一條長長的暗道,才走進了白羊的寢室。扭開電燈時,一間四鋪半的小房現出。兩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館的女僕開了兩床鋪陳,房間太窄,幾乎不能容下。


    我們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談了些賀君的往事,隨後他的話頭漸漸轉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說他喜歡s姑娘,說她本色;說她是沒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說她是生在美國,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國的;說她是由日本領事館派人送回國的,回日本時才三歲,由她叔母養大,從十五歲起便學做看護婦,已經做了三年了;說她常常說是肺尖不好,怕會得癆症而死。……他說了許多話,聽到後來我漸漸模糊,漸漸不能辨別了。


    門司市北有座尖銳的高峰,名叫筆立山,一輪明月,正高高現在山頭,如象向著天空倒打一個驚嘆的符號(!)一樣。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門司全市,魚鱗般的屋瓦,反射著銀灰色的光輝。赤間關海峽與晝間繁湊的景象迥然改觀,幾隻無煙的船舶,如象夢中的鷗騖一般,浮在水上。燈火明迷的彥島與下關海市也隱隱可見。山東北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海麵來,那便是瀨戶內海的西端了。山頭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樹立的一道木牌,橫寫春“天下奇觀在此”數字。有茶亭酒店供遊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頂,在山後向著瀨戶內海的一座茶亭內坐下,對麵坐下。賣茶的媽媽已經就了寢,山上一個人也沒有。除去四山林木蕭蕭之聲,什麽聲息也沒有。s姑娘的麵龐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分外現出一種蒼白的顏色,從山下登上山頂時,彼此始終無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對默默。


    最後她終於耐不過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愛牟先生,你是學醫的人,醫治肺結核病,到底有什麽好的方法沒有?”她說時聲音微微有些震顫。


    ——“你未必便有那種病症,你還要寬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來每肯出盜汗,我身體漸漸消瘦,我時常無端地感覺倦怠,食慾又不進。並且每月的……”說到此處她忍著不說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說月經不調,但是我也不便追問。我聽了她說的這些症候,都是肺結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質的體格,她是得了這種難治的病症斷然無疑。但是我也不忍斷言,使她失望,隻得說道:


    ——“怕是神經衰弱罷,你還該求個高明的醫生替你診察。”


    ——“我的父母聽說都是得的這種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時,我才滿三歲,父母的樣子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一些影子,記得我那時候住過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壯得許多。這種病症的體質,聽說是有遺傳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這人世的風波。”她說著說著,便掩泣起來,我也有些傷感,無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說道:


    ——“我們這些人,真是有些難解,譬如佛家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這個我們明明知道,但是我們對於生的執念,卻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們嗑葡萄酒一樣,明明知道醉後的苦楚,但是總不想停杯!……愛牟先生!你直說罷!你說,象我這樣的廢人,到底還有生存的價值沒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過於感傷了。我不是對著你奉承,象你這樣從幼小而來便能自食其力的,我們對於你,倒是慚愧無地呢!你就使有什麽病症,總該請位高明的醫生診察的好,不要空自擔憂,反轉有害身體呢。”


    ——“那麽,愛牟先生,你就替我診察一下怎麽樣?”


    ——“我還是未成林的筍子1呢!”


    1作者原註:日本稱庸醫力“竹藪”。


    ——“啊啦,你不要客氣了!”說著便緩緩地袒出她的上半身來,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嚲著的兩肩,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枝,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蔽花蕾。我忙立起身來讓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對雙子星,圓睜著望著我。我擦暖我的兩手,正要去診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氣喘籲籲地跑來,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愛牟!愛牟!你還在這兒逗留!你的夫人把你兩個孩兒殺了!”


    我聽了魂不附體地一溜煙便跑回我博多灣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門首,一地都是幽靜的月光,我看見門下倒睡著我的大兒,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我渾身戰慄著把他抱了起來。我又回頭看見門前井邊,倒睡著我第二的一個小兒,身上也是沒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隻是四肢還微微有些蠕動,我又戰慄著把他抱了起來。我抱著兩個死兒,在月光之下,四處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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