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九夷點點頭,咽下口中的糖塊,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什麽時候回來?要是時間不長我就不同你一起去了。”


    謝辭又拿出一塊糖給他,搖頭道:“尚不知。也可能不再來這兒了。”


    九夷一愣,指尖拈著那塊糖,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什麽?”


    “師父年事已高,主持寺中事宜日益力不從心,”謝辭解釋道,“若我沒猜錯,師父應是想我回去承接他的衣缽。”


    “那你……不回來了?”九夷無措地眨著眼睛,糖漿在指間逐漸化開,黏糊糊的就像他此刻的腦子,“那我怎麽辦?”


    謝辭的手在寬大的袖子下攥緊了些,他微微笑道:“這山間環境就很好,你可以有空去無極山找我……當然,若是想和我一道回去,我明日辰時出發。”


    九夷沉默下來,捏著糖不說話。


    “吃罷,糖衣都快融了,”謝辭站起身,點了一下他的額頭,“我自己出去便好,山間震盪,你更要守好這一處才是,上回你不是還說自己是這座山頭妖族的扛把子?”


    九夷跟著站起來,像剛化形那會兒一樣扯住他的袖子,搖了搖頭,“我陪你出去。”


    見他堅持,謝辭也沒多說,兩人一前一後下山,一路無話,走出山林時已經入夜,月涼如水,九夷沉默地站在他身後。


    “回去吧,阿九。”謝辭對他擺擺手,轉身走入燈火冉冉的村落。


    人妖殊途。他想起自己多年前曾告誡過另一位大妖的話,笑著搖了搖頭。


    他在這個世界隻是個過客,生命不過數十載,隻不過恰好成為了一隻單純的小妖怪雛鳥情結的對象。


    不管阿九是不是他缺失的那塊拚圖裏的那個人,但謝辭知道,和他離得太近的人總是不得善終,每一世都如此,又哪裏需要奢望這次有例外?


    他越來越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阿九的隕落,或許與他相關。


    走進村子前謝辭還是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個身影還在那兒。


    第二日清早謝辭啟程北歸,九夷沒出現,他一人回了無極山。


    山上已經積起了皚皚銀雪,每天夜裏窗邊都會透進寺外的梅花林的幽幽寒香。


    年邁的雪庭法師沒熬過這個年關,謝辭接過師父的衣缽,成為懸悲寺新一任住持。


    除夕夜與寺裏的僧人們一同吃過年飯後,他溫了一壺酒帶去山崖下的鎖妖塔。


    蘇既明在塔外堆雪人,他咋咋呼呼地說要雕出一條龍來,隻是一整日了還沒成功,謝辭幫了把手,好歹把“雪龍”的造型給立住了。


    “小師傅,你那小蛇妖呢?”蘇臻斜靠在榻上盪著酒盞,嘴角含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


    謝辭含了一口苦丁茶,手掌貼在杯子上取暖,笑道:“他自有自己的造化。”


    蘇臻仰頭咽下酒液,搖頭喟嘆道:“小師傅,你的心還是這麽硬呀。”


    他回到山上時已經是後半夜,山中又下起了夜雪,廊前的石燈上覆了厚厚一層積雪,燭光微弱地跳動。


    謝辭拂去積雪,往燈盞裏又倒了些油,火光呼哧燒旺了,迎麵撲來一股融融暖意。


    他起身準備回房,卻看見廊下窗沿上坐了個翹著腳的青衫青年。


    “北邊冷死了。”青年歪頭抱怨,長長的黑髮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


    謝辭慢慢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放下手裏的油壺。


    “是啊,”他笑道,幫阿九拂去頭頂的薄雪,“過年如過關,又是新一年了。”


    燈前覆雪,窗邊新梅,寺裏四處傳來熱鬧的爆竹聲,風雪捲走煙塵與落花,隻餘廊下長長短短的冰棱,滴滴答答在地麵的雪層上砸出深深淺淺的小坑。


    謝辭在這個世界裏待了六十年,這還是他在這麽多個任務世界後第一次像普通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變成個一把雪白長鬍子的老和尚。


    他身體一向不錯,最後圓寂也是順順噹噹地壽終正寢。早在臨終前半年他就已有所感,平靜地把寺中事務逐一交接給下一任住持,在山上的梅花林裏給自己選好了埋塚之地。


    那是在梅林深處少有人踏及的地方,一株樹齡近千年的老梅樹下。


    “下雪了,師父,”蘇既明邊走進門邊拍打身上的落雪,蹲到炭盆邊撥弄炭火,讓它燃得更旺些,“您可想開窗看看?”


    蘇臻的孩子是半妖之體,盡管實際年齡六十歲了但看起來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天生一雙陰陽眼,身上還有狐妖的一半妖血,五歲後就跟著謝辭學降妖除魔的術法,成了他唯一的俗家弟子。


    謝辭這個時候五感已經越來越微弱了,他躺在榻上,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扉,想了想道:“開窗罷,寺外的梅林可開花了?”


    “早開了,”蘇既明起身去把窗戶支開,雪片卷著梅香吹走室內沉悶的空氣,叫人精神一振,“師父,你可聞到梅花香了?”


    謝辭其實聞不到,但他還是點頭笑道:“聞到啦。”


    九夷是在一天夜裏來的。謝辭當時昏昏沉沉地半倚在床頭,房內點著幾盞油燈,他的眼前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大片的色塊,跟抽象畫兒似的。


    直到有一個人走到床邊緩緩半跪下,謝辭才知道到他來了。


    “你來了。”謝辭吃力地微笑,他看不清對方的樣子,隻能感覺到肩膀上傳來的輕微的重量。


    九夷將額頭輕輕抵在了他清臒的肩頭,輕聲問:“思空,你是不是要死了?”


    “是啊,”謝辭顫巍巍地抬起手,想要去碰一碰他,“人總有生老病死,我也到時候啦。”


    在經歷了自然老去的一生後,如今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盡頭,他此時的心情無比平靜。就如懸悲寺經年不變的晨鍾暮鼓,無極山頂終年不化的雪,藏經樓古舊的佛經,大雄殿內不滅的長明燈,懸崖下屹立千年的鎖妖塔。


    九夷伸手,握住那隻枯瘦微冷、氣息弱而淺的手。


    皮膚相接的那一剎,謝辭驀然僵住了。


    垂死之人突然開始急促而劇烈地喘息,老人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抓住青年的手。


    鮮血,頭顱,白骨……


    白髮,硃砂,逐漸消失的點點星芒……


    滿城煙火,金光流轉的雙眼……


    這是什麽,這些是——


    “思空,你怎麽了?”九夷慌張地問,徒勞地試圖用妖力舒緩他凝滯的血脈和呼吸。


    是……是他……


    “好好活下去吧,容徵。”


    “容徵。”他輕聲叫他,金色的眼睛裏好像有什麽在閃爍。


    “謝……辭。”


    ……


    “下一次見麵,別再忘了我……阿九。”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掙紮著從窒息中醒來,再回味起那個夢時卻發現,他不記得夢的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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