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及時亮明自己的態度,至關重要。


    而這位寧王子,似乎一直就等著對方發問。於是,隻聽他這樣說道:“趙姑娘,結伴同行這麽久,都是老朋友了,有話直說嘛。”


    遲疑片刻之後,趙昭婷直言道:“寧王子,對於目前的局勢,你,你總該有個想法吧?”


    眨了眨眼,嘴角蠕動幾下之後,帶著一絲苦笑,司馬寧緩緩地說道:“這局勢嘛,倒是一言難盡。不過,既然趙姑娘有心問及,本王也就陳述一二吧。要說我們的大晉王朝,先是於太康元年攻滅了東吳,結束了漢末近百年以來群雄逐鹿的局麵。其意義,與漢高祖終結秦末暴政及楚漢之爭相比,當是不遑多讓。然而,大晉王朝大一統的局麵,也就是三四十年的光景。最近的一百年以來,北邊淪陷,各種割據勢力此起彼伏,王朝更替有如走馬燈一般。而我們南方呢,從表麵上看,朝政也還算穩定吧,對於北方勢力的南下,也作出了頑強的抵禦,尚不至於生靈塗炭。隻是,這大晉衣冠南渡,至今已曆百年,那承平繁盛的背後,隻怕,隻怕……”


    說著說著,他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起來。


    趙昭婷暗自思忖道:寧王子的這番話,單聽已經說出口的這一部分,簡直可以用“高屋建瓴”來形容。那麽,說到“隻怕”的時候,他為何還要張望一番呢?由此不難想象,他心裏很清楚,接下來的那些話語,極有可能會觸犯時忌。甚至,有可能遭來殺身之禍!


    “哦,寧王子,”環視一番之後,趙昭婷試著這樣說道,“你,你接下來要說的話語,與劉大將軍有關?”


    擠出一絲訕笑,寧王子苦笑道:“趙姑娘,所謂明人不說暗話,盡管,盡管你和青兒姑娘都來自相府,有些話語,憋得難受,本王也不妨直言。唉,一百多年前的魏主,有感於晉公的權勢熏天、專橫跋扈,感慨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一百多年之後,司馬昭的後人,也就是如今的晉主,麵對著權傾朝野的劉大將軍,又作何感想呢?”


    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後,趙昭婷的心裏,早已是思如潮湧:寧王子能夠把話說到這一步,至少也說明,他頭腦很清醒,心如明鏡。唉,這一切,又該怎麽說呢?


    一百多年以前,司馬懿與司馬師、司馬昭,這父子三人,經過數十年的隱忍、蓄勢、積累之後,羽翼漸豐,最終架空了曹魏王室。司馬昭權傾朝野之時,下一步要做點什麽,既然“路人”都一清二楚了,那魏主又不是白癡,他如何就不知呢?


    因此,當他說出那一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際,除了表明對司馬氏的警惕與怨憤,更多的,倒是某種無奈、不甘與驚恐!


    然而,那九五之尊,歸根到底,還是要憑實力說話的!而當時的魏主,所欠缺的,恰恰就是力挽狂瀾、再定乾坤的實力!


    隻是,四十多年之前,曹丕是如何欺侮漢獻帝的?四十多年之後,司馬氏也將如何羞辱魏主!


    而對於那些旁觀者來說,多半就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了!


    當然,時過境遷,那樣的一幕幕,都已經是陳年往事了,都已經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然而,對於如今的司馬寧來說,事情似乎還遠未結束,說得更確切一點,似曾相識的一幕,正迎麵走來……


    這樣說吧,有朝一日,在江南延續了百年國祚的晉室,真的到了“壽終正寢”的那一刻,這位寧王子似乎也不至於太詫異。


    因為,多年以來,他一直就有那種山雨欲來、大廈將傾的預感。


    那麽,既然有此預感,他就隻能眼睜睜地冷眼旁觀這一切嗎?


    或者說,振作起來,力圖有所改變、背水一戰之類的想法,會不會時隱時現於他內心深處呢?


    在和個人前程、前景之類的問題連在一起之時,在情愫暗生之時,在你很在意對方之時,對於那些和預言相關的事情,於情於理,你還能簡單的斥之為無稽之談嗎?


    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一條船上的兩個人,一條路上的兩顆心……這一切,也就意味著,我和這位寧王子,有著某種不解之緣。


    然而,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和他,似乎又分別屬於不同的陣營。既然是這樣,到了關鍵時刻,雙方如果不曾兵戎相見,那已然是上上大吉了,又談何同心攜手,共赴明天呢?


    如果我和他注定是沒有明天的,那麽,當初為什麽還要相識呢?


    當初,兩軍對壘之際,為了多一絲勝算,諸葛丞相想到了馬前起卦。至於結果,後人都知曉了:蜀漢氣數已盡,最終敗亡。


    既然是這樣,當初的“馬前課”,是不是就白忙活了?


    我,我還有這樣一種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如果我找到了那部《馬前課》,或者說,我也知悉起卦的方法,會不會也為自己算上一卦呢?


    行軍打仗,由於想著要克敵製勝,為了多幾分勝算,我們就想著知曉對方的底牌。這種心思,才導致了馬前起卦。此時此刻,麵對著撲朔迷離的前程,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也想著一探這紅塵情緣的底牌。


    如此說來,每一個人,似乎都有著某種執念。換一個角度說,風起雲湧世上潮,吾輩就像驚濤駭浪裏的那一葉扁舟。於是,那航向,那前程,那堤岸,就顯得尤為重要。而這樣的一葉扁舟,它與那碼頭或堤岸,似乎總有著一段距離……


    “寧王子,”趙昭婷這樣說道,“如果,如果真到了攤牌的那一天,如果真的要在大晉王室與劉大將軍之間作出選擇,二者必居其一的選擇,你,你怎麽辦呢?”


    心亂如麻之際,思忖再三,她還是把話挑明了。


    盡管,趙昭婷也深知,此時就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似乎急切了些。然而,既然遲早有此一問,此刻先問一下,也未嚐不可吧?


    於是,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不願意去看對方的眼神,而隻是暗自嘀咕著:剛才,剛才,我究竟說了些什麽啊!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這樣輕易開口嗎?


    隻是,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也就沒必要後悔了。


    這個寧王子嘛,確實不是那種誇誇其談之輩。要說他“少年老成”,勉強也說得過去。對於人的個性,自然也有好壞優劣之分,不過,如果不是和具體的事情連在一起,隻怕也是說不清楚的。


    寧王子久居深宮,一直都是衣食無憂的。這樣一來,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也就比較寬裕。一開始,他下了不少功夫,用於文韜武略。而對於那些感傷憂思的詩歌辭賦,他更是一唱三歎,沉醉不已。對於《洛神賦》的情有獨鍾,也正印證了這一點。


    不過,平心而論,最初幾年,人是人書是書,他隻是讀點書而已,還未到人書合一之境。因為,人嘛,總有著少不經事之時。


    直到有一天,他開始有意識地睜眼看世界了,他才驚覺,自己的處境,並不樂觀。說得更確切一點,作為大晉皇室的一員,在風雨飄搖之中,自己該如何自處,甚是費思量。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對於自己的先祖司馬攸,他有了更多的關注。對於和司馬攸相關的一切,也就成了他思索的重點。


    最初,“為尊者諱”,對於司馬攸,他所想到的是,司馬攸才識過人,為何卻是鬱鬱不得誌呢?


    再過一些時候,他隱隱意識到,此前的那些日子裏,為先祖司馬攸鳴不平,其實隻是某種表象;更多的,則是感時傷世。畢竟,和司馬攸相關的那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再怎麽百感交集,都是無濟於事的了。沉迷於過去,其意義,終究還是有限的。


    這樣一來,他關注的目光,收回到現實之中來了。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難免有這樣的一些疑惑:


    最近幾年,這位寧王子,想過要取代今上而自立嗎?或者說,將今上架空,由自己攝政?


    對於他來說,這一類的想法,忤逆不道,自然是不會輕易對人說起的。因為,一旦事情敗露,那可就是殺頭掉腦袋的事情了!


    當然,這樣的事情,除非他願意說出口,要不然,我也是不便於開口相詢的。到目前為止,他對於我的信任,還是有限度的。


    如果此前的那一個猜測,是真實不虛的,那麽,接下來的疑問就是:


    有了那種想法之後,這位寧王子,又做了些什麽呢?


    當年,在繼位問題上,司馬昭也曾猶豫過,也就是說,要在司馬炎和司馬攸之間做出選擇,司馬昭也曾經頗為躊躇。那麽,最終勝出的,為什麽會是司馬炎呢?


    對於這個問題,司馬昭的心目中,就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從表麵上看,司馬昭也曾征求過手下的意見。


    對此,山濤諫曰:“廢長立幼,違禮不祥。”


    另有幾個大臣附和道:“長子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


    看看,有誰為司馬攸說話?


    這些人所想的是,如果司馬炎繼位,自己依然能夠受益。


    而另有兩個大臣,直接說出了“前代立少,多致亂國”這樣的話語來,這就直接點醒了司馬昭。


    由此看來,此前,司馬昭的那些猶豫,更像是在演戲。先說上幾句要把天下傳給兄長司馬師的“後人”司馬攸,以顯得自己飲水思源,不忘本。如此一來,就可以籠絡人心了。


    在司馬昭的心目中,司馬攸情性溫和,恭儉孝悌。這樣的人,作為子嗣,自然是不錯的。因此,他對司馬攸隻是慈愛、憐愛,純粹是父親對兒子的天倫之情。至於繼承基業嘛,“聰明英武,膽量過人”的司馬炎,不是更值得信賴嗎?


    由此看來,在世子之爭上,司馬攸全然處於下風。


    其實,就算撇開司馬昭與眾大臣的意見,單看個人實力,司馬攸也敵不過其長兄司馬炎。“情性溫和、恭儉孝悌”什麽的,若是太平盛世,治理一下國家,或許還可以,如果要完成一帶霸業,那就不夠看了。


    那些大臣為什麽要幫司馬炎說好話,其實也隻是因為,事成之後,他們所能夠得到的回報,是切實可見的。


    而司馬炎呢,一直都在處心積慮,暗自培植自己的實力,不難想象,當司馬昭假意向手下征求意見之時,其世子的地位,已然是呼之欲出!與之相反,司馬攸素無城府,也缺少野心和實力,最終隻能抱憾出局了!至於以後的事情嘛,司馬炎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就不會再回頭了: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後代,才是最為“穩妥”的……


    當然,作為後人,我們會覺得,司馬炎在傳位問題上,失策了。


    然而,身在局中的司馬炎,怎麽會回心轉意呢?


    對於這樣的一段往事,這位寧王子,又作何感想呢?


    或許,司馬寧也想到了,帝位之爭,不是打口水仗,關鍵時刻,憑的還是自身的實力!如果真能夠想清楚這一點,至少,那幾年,那些書還算沒有白讀。學以致用的道理,他應該是有所體會,有所感觸的。


    此外,到目前為止,司馬寧的手下,還有那些人呢?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依然是一個未解之謎。如此說來,對於他的了解,依然不夠深入。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


    司馬寧啊司馬寧,你,你真的就那樣高深莫測嗎?


    你的背後,依然隱藏著……


    沉默良久,然後,先是仰望了一下上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之後,寧王子的眉頭,鎖成了倒寫著的八字。再掃了幾眼地麵之後,隻聽他這樣說道:“剛才,其實,本王也在想著這個問題,而且,這樣的一個問題,事關重大,多半是不能含糊其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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