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局,波譎雲詭。


    看看已經賣足了關子,我暗自高興,這才緩緩地說道:“北伐大業未竟,丞相自然不願意歸葬於京城。與此同時,此舉亦在警醒後人,自古王業不偏安,無論如何,蜀漢都一定要以‘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為己任,切不可半途而廢……”


    凝神片刻,魏基立點了點頭,稱許道:“此言甚是,人說身前身後事,丞相一代俊傑,神機妙算,對於自己的身後事,自然會有通盤的考慮,並以此激勵、鞭策後人。”


    再過片刻,我試著這樣說道:“魏大哥,我總覺得,你如果不能到丞相墓前憑吊一番,似乎難免會心有不甘吧?”


    一聲喟歎之後,魏基立斬釘截鐵道:“是啊,驛站上的那位大哥,已然為我們指出了一條道路。如果我們能夠到丞相墓前祭拜、瞻仰一番,就有點立誌出師的意味了。再說,目前,我也沒有別的事情——”


    我暗自思忖道:魏大哥這樣想,確實也不無道理。像他這樣胸懷大誌之人,在作出重要決定之前,鄭重其事一番,也無可厚非嘛。遙想當年,諸葛丞相出師北伐之前,不是也給後主上了一道《出師表》嗎?將心比心,現如今,魏大哥要到丞相墓前緬懷前烈,也算是名正言順的吧?他如果不這樣做,有朝一日,說不定我會這樣想,這位魏大哥,簡直是把征戰沙場當兒戲……


    “這件事情,”我柔聲寬慰道,“真要做起來,也是頗費時日的……”


    魏基立拍了拍胸口,朗聲說道:“這一節,我何嚐就不知曉呢?不過,隻要你決定一起去,與行程有關的事情,都不在話下!”


    “好吧,”我接過他的話語,“接下來,就可以著手準備一下了。”


    “趙姑娘,你這句話,還真說到我心坎上了。”魏基立高興起來了。


    “到外麵走走,增長一下見識,蠻不錯的。”我這樣回答道。


    這一聲“準備一下”,說來輕巧,其實,也還是頗費躊躇的。那衣食淡水之類的,屬於物力,是有形的,倒是不太難辦。真正棘手的倒是,我們初來乍到,本來就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又到哪裏去找一處孤墳呢?


    嗯,諸葛丞相一生清廉,克己奉公,陪葬之物,當是不多,或許不會引來什麽盜墓賊。然而,他生前名氣太大,某些敵視他的人,未必就不會去打那種主意。而換一個角度說,倘若他泉下有知,自然也不希望某些“閑雜人等”,前來打擾。由此也就不難想象,常人想要找到他的長眠之處,絕非易事。又或許,尋常百姓,能夠到這武侯祠祭拜一番,也心滿意足了。


    兩人一路閑聊著,返回小客店。


    這天夜裏,用過晚膳之後,我這樣說道:“魏大哥,你先收拾一下,我要到外麵走走——”


    “趙姑娘,”魏基立的語氣,透出幾分詫異來,“都忙了一整天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哦,是這樣的,”我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我這個人啊,大白天裏,經曆的事情越多,夜裏就越不容易入眠。因此,就要到外麵再走一下,心平氣和了,就好辦了——”


    他睜大眼睛,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好吧,你,你自便吧……”


    我也懶得再回話,一溜煙就走出了這家客店。


    其實,我獨自外出,隻是想清靜一下。


    走出數十丈遠之後,我不由得思緒萬千起來:這位魏大哥,何嚐不是在耍什麽緩兵之計呢?是啊,既然要去找什麽諸葛丞相的墓地,他,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在我身邊了!


    對於他來說,事情越難辦,需要的時間越多,就越有機會來接近我。還有,他的真實身份,至今一直是個謎。如果他真的就是那魏延將軍的後裔,一切都將順理成章了。或許,他隻是這樣想,有朝一日,自己找到了丞相的墓地,就可以在那墓前,說上這樣一句:諸葛丞相,魏延將軍的頭上,何嚐就長有反骨呢?此時此刻,你是不是有點後悔和歉疚呢?


    魏基立如果真要如此找回場子,那諸葛丞相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呢?


    這人世間的是非恩怨,一言難盡,誠然沒必要過多地執著於心,然而,你卻不能否認,某些人之所以要執著於某件事情,隻是因為,他們的心中,有著某種偏激與執念。


    這魏基立魏大哥,多半就是這樣的人了。


    但願,是我想多了。


    但願,我們的“魏家小哥”,不至於那麽小心眼兒


    但願,他能夠及早解開心中的那一個結……


    是啊,對於他來說,入伍從軍之事,也不急在一時。而且,行伍之中,所謂戎馬倥傯,隻怕也難得清閑。


    二十多天之後,我和魏基立,準備就緒之後,走在了一條離定軍山隻有五六裏遠的小路上。


    極目遠眺好一會兒之後,我霎時心緒如潮:最近的這半個時辰,眼看著山勢越發的險峻,看來,離那定軍山,還真的不遠了。


    在這二十多天裏,我和這位魏大哥不斷地打聽、尋訪、推斷,才確定了此次行程。是啊,那赤壁之戰,隻是畫下了這三足鼎立的雛形,不過,對先帝而言,平定西川,才是向雄圖大業邁出的最為堅實的一步。


    試想一下,如果連個棲身之地都找不到,“北定中原,興複漢室”雲雲,無異於夜半囈語。入川之後,那漢中一役,力挫曹魏大軍,才真正讓先帝挺直了腰杆兒。這西蜀大地,沃野千裏,人稱“天府之國”,然而,如果不能夠以漢中為屏障,就將無險可守;一旦曹魏一方居高臨下,策馬揚鞭,長驅直入,我方就隻剩下被動挨打的份兒了。


    嗯,拿下漢中之後,立國之初,先帝最初就稱“漢中王”。


    這“漢中”地區,與我“大漢王朝”,剛好都有一個“漢”字。當然,你可以說,這隻是某種巧合。然而,我們更應該看到,這巧合的背後,似乎另有一層深意。試想一下,如果以“漢中”為起點,出師北伐,“興複漢室,還於舊都”,這可是一段難得的千古佳話啊!


    由此也就不難想象,對於這漢中地區,諸葛丞相可是一往情深啊!這樣一來,他要將漢中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也就不難理解了。


    當年的漢中之戰,最具有決定意義的一役,就在那定軍山一帶!


    定軍山,諸葛丞相魂牽夢縈的定軍山!


    人道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而對於丞相而言,他最在意、最心儀、最念念不忘的“根”,應該就是這定軍山:因為,他以身許國,心中所裝載的,就是江山社稷。誠然,回首往事之際,他也曾直言“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然而,大業未竟,他是不希望歸葬於南陽故土的。


    再說,南陽一帶,尚不屬於蜀漢疆土,又如何能夠成為歸葬之處呢?至於京城,也不會是他的第一選擇,畢竟,那《出師表》說得很清楚了,“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北伐大業未竟,又如何忍心去讓京城的黎民百姓前來祭祀呢?丞相對自己,素來就極為嚴格,甚至有點苛刻。於是,對於京城這樣一個第二故鄉,也不會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斷定,丞相的埋骨之地,應該就在這定軍山一帶。


    隻是,這定軍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眼望過去,重巒疊嶂,山嶺緊密相連著。真要找到丞相的墓地,我和魏基立,也說不上就有多大把握。不過,不管結果如何,我們似乎都可以這樣安慰自己:這定軍山,我們真的來過了!


    哦,也就是定軍山一役,老將黃忠采用丞相的妙計,與敵軍鬥智鬥勇,最終斬殺了魏軍大將夏侯淵。此刻想來,“淵”與“冤”同音,這似乎也是某種巧合了。不過,那夏侯淵恃勇而驕,不將勇猛絕倫的黃老將軍,放在眼裏,才落了個身首異地的下場。事已至此,“冤”還是“不冤”,就隻能問他自己了。至少,旁人難以感同身受。


    那麽,此前我們所“遇到”的那“夏侯大哥”,又是怎麽一回事呢?他,他與那夏侯淵同宗同族?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小。要不然,荒山野嶺,半夜三更的,他和那位“曉霞”姑娘,深夜結伴,鋌而犯險,又該如何解釋呢?再悠閑的人,也不會如此信馬由韁吧?他,他的來意……


    如果能夠再次遇見那夏侯大哥和曉霞,那又如何?


    雙方都是兩個人,二對二,我方也不至於就落了下風吧?更何況,這兒還是我們的領土。隻是,既然對手是細作,自然是不會輕易露麵的。我們想要找到他們,也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有朝一日,魏大哥真要入了伍,將會做點什麽呢?


    對於行軍打仗,人們最容易想到的,自然就是兩軍對壘,衝鋒陷陣了。隻是,還有一條戰線,是看不見的,人們也是很少會想到的。那就是,如何刺探敵情,了解對方的底細,也不知道目前為止,在這方麵,我方做得怎樣了?盡管我不是行伍中人,對於洞察敵情的重要性,還是有所了解的。如果我方在明處,敵手在暗處,我們的一舉一動,對方都了如指掌。這樣的仗,還能怎樣打呢?


    到了這一刻,那夏侯大哥和曉霞,會不會也在某個山頭出沒呢?


    作為諜情人員,他們晝伏夜出的可能性,應該更大一些吧?


    如果魏大哥成為一個反諜情人員,那又如何?對於諜情方麵,他還是有一套的吧?當然,就是到了這一刻,他依然屬於民籍,還不是行伍之輩。事情的蹊蹺之處就在於,魏大哥對於行伍之事,並不急於置身其中。


    怎麽說呢,這些天,征兵之處,我們也不是就沒見到。隻是,他隻是匆匆一瞥之後,就走開了。由此也就不難想象,他並不想就此應征入伍。就這樣做一個不起眼的小兵,他還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的著眼點,還是蠻高的。隻是,就算是到了這一刻,他恐怕也隻是空有鴻鵠之誌而已。


    當然,這種事情,也不能強人所難?再怎麽說,這趟定軍山之行,都是很有必要的。不到這崇山峻嶺之間轉一趟,他還是心有不甘的。在他看來,那些“鐵打的營盤”,一直都在那兒的。早一天去還是晚一天到,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又或許,一旦身為行伍中人,他就覺得,就會有身不由己的一麵。到了那種時候,不說陪伴在我身邊,就是見上一麵,隻怕也沒那麽容易了。他,他也有著兒女情長的一麵……


    “趙姑娘,”魏基立的聲音響起,“你,你在想些什麽呢?”


    帶著些許歉意,更帶著一絲羞澀,我輕聲地回答道:“哦,我,我在想,走了這麽久,走了這麽遠的路,這定軍山,也該到了吧?”


    魏基立微微一笑:“我,我看過相關的圖牒,最近這一段時間,又潛心與這眼前的山形地勢,相互比照、辨認,眼下已經可以斷定,現在,我們就身處定軍山之中……”


    “那,那丞相的墓地——”我衝口而出。


    剛說了半句,我就有點羞慚起來了:這定軍山,並不是那孤山一座,而是山連山嶺接嶺的,此時此刻,就算你身在此山之中,又如何能夠一眼看到那一座方圓不過三五丈的孤墳?再說,眼下戰事正酣,那丞相墓未必就立有石碑什麽的。因此,還需要沉住氣,還不能高興得太早。


    魏基立似乎也看出了些什麽,打起了圓場:“就算一時找不到,也沒什麽的。嗯,既然我們不辭辛勞,已經到了這兒,再合計一下,說不定就能夠想出辦法來——”


    看到對方一副心有成竹的樣子,我心裏一動,緊接著就這樣問道:“哦,魏,魏大哥,你,快說,你有什麽線索了?”


    魏基立淡淡一笑:“據我所知,這丞相墓嘛,除了依山,還傍著流水。因此,我們隻要能夠找到一道玉帶一般的溪流,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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