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這次相逢,就在這前往京城的路上。


    “趙姑娘,”魏基立微笑著接過我的話語,“不必客氣,我們既然都是同路之人,相互關照,也是應該的嘛。”


    不管怎樣,那場麵上的話語,他總是說得蠻漂亮的。


    “到時,真有必要,還有勞大駕。”我這樣說著。


    “趙姑娘,也沒必要說什麽大駕小駕。這一路上,我們同舟共濟……”魏基立慷慨允諾著。


    有了對方的這一句承諾,我倒是多放了幾條心,就這樣回應道:“好吧,到時候,說不定還是要煩勞魏公子一番……”


    於是,兩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邊信馬由韁地走著。


    原本以為時間多的是,然而,當同行的兩個人並不曾把趕路放在心上的時候,那“丈量”小路的腳步,就緩慢了許多,說得誇張一點兒,就像是蝸牛在爬行了。


    或許,在內心的最深處,在那個時候,我和這魏基立魏公子,更像是有意而為之的了:既然那目的地甚是遙遠,也就不急在今夕,索性就把一路上的風景看得夠吧。要說那終點處,未必就那麽重要吧?反正,不論是早到還是遲到,它都在那兒。早幾個時辰晚幾個時辰,都不曾因為我們的行程而有所改變。再說,到這一刻為止,我們還不是那種十萬火急軍務在身之人!我們,我們隻是期待著京城之行而已。


    那午後的太陽,一直都在緩緩地西沉著。當最後那一縷餘暉掛在樹梢上之際,我和他才發現,放眼望去,這方圓數百步之內,並沒有炊煙升起。或許,就是數千步的範圍之內,也是荒無人煙。


    既然此處遠離塵煙,那麽,這一刻,無論再怎麽往前趕,多半也難以找到那借宿之居了吧?


    原本是沒指望見到人煙,隻是,真到了這一步,我的心頭,依然泛起了陣陣悵惘與失落。出門在外,對於人間煙火,更是格外的向往。


    夜幕之中,兩人四目對視之下,我心頭一陣黯然:如今在這樣的山路邊,就是那立錐之居,又何在呢?那嫋嫋升起的炊煙,那村莊裏的雞鳴犬吠,那滿滿的人間氣息,這一刻,都是那樣的遙不可及,也隻能是遙想一番了。行路之人,更能體會到人家煙火的可貴與溫馨。


    然而,再佇立片刻之後,我的心裏,又升騰起一絲絲微妙而莫名的憧憬:在這大山一帶找個歇宿之處,盡管困難重重,不過,既然是頭一遭,總會出現某些新奇的感受吧?而這樣的感受,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總而言之,太平常的日子,總會給人以某種厭煩與膩味……


    “這山望著那山高”,這山與那山,孰高孰低,也未必就能說得清楚吧?因為,隨著處境、視角、心思的變化,你眼前的風景,也不盡相同。


    一旦想開了之後,我倒也處之泰然起來了。


    “哦,趙姑娘,”魏基立開口了,“先小休一下吧?”


    難得他先開“尊口”,我淡淡一笑:“嗯,先歇一下,喝點水,吃點幹糧……”


    一番商議之後,兩人先是喝了一下清水,接著,再分享了一下各自所攜帶的幹糧。


    再過了半個時辰左右,一彎新月,就悄然出現在那東邊的天幕上。這刻的月光,朦朧飄渺,就像給這一大片天地披上了一襲輕紗。遠山的輪廓,天與地的交接處,大樹的樹幹與樹梢……這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起來。看似荒蕪寂寥,實則又是那樣的深情綿邈。


    這樣的夜晚,靜謐而祥和。甚至,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新奇的感受和體會。


    在這種時候,誰還會想著要趕路呢?再說,剛剛過去的這個大白天,走了那麽久,就算你心裏想著要繼續前行,那腿上的筋骨,也是會抗議的:主人家,行行好吧,再走下去,你的這條腿,那可要抬不起來了……


    這深山夜宿,是兩人在商議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東瞧瞧,西望望,邊走邊探尋,還真的找到了一個較大的山洞,以作歇息之處。頗為難得的是,這山洞頗為寬敞,倒像是一室之內單獨隔開的好幾個房間,毫無狹小、局促之感。


    放下心來之後,在臨近洞口處,兩人升起了一堆火,接著,就圍著火堆,閑聊起來。


    經過幾個時辰的接觸,我慢慢地發現,這魏基立,為人倒也有著樸實厚道的一麵。就是說起話來,就像擠牙膏一般,吞吞吐吐的,總好像有什麽心事的樣子。


    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總是在提防著什麽,不想敞開自己的心扉。他不輕易相信別人,別人也難以知曉他的內心世界。


    如今既然有的是時間,倒也不妨暢談一番。心念及此,我就這樣問道:“魏公子,對於目前的局勢,你,你怎麽看呢?


    皺了皺眉頭之後,魏基立緩緩地說道:“當初,丞相在出師北伐之前,曾有這樣一句話語,‘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轉眼間,三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一句話,不僅沒有過時,反而顯得越發的真實,甚至,真實得讓人不忍麵對,真實得讓人黯然神傷,真實得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暗暗地歎了一口長氣之後,我試著這樣說道:“哦,你覺得,造成目前這種局勢的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會是什麽呢?”


    用一根小樹枝扒了一下火,望著那飄忽不定的火苗,皺著眉頭,魏基立這樣回答道:“按照丞相最初的設想,應該是先立足於荊州,待北方有變,則兵分兩路,出師北定中原。隻是,這也隻是設想而已。其後,關王爺大意失荊州,這北伐的事情,也就越發渺茫了……”


    我點了點頭,接過他的話語:“確實,失去了荊州這樣一個重要的支撐點,要想再平定中原,確實是難上加難。隻是,以丞相的經天緯地之才,真的就沒有一點辦法了嗎?我,我不懂兵書,不過,就孤陋寡聞之所及,出奇製勝之類的說法,還是略有所聞的……”


    說著,靜靜地凝視著對方。那“高見”一詞,也不盡是恭維,別人的看法,或許還真能拓寬你的眼界。


    魏基立可不是什麽木頭腦瓜,他自然看得出來,我既然這樣看著他,無論如何,都需要他直言不諱一番的了。


    太多的空話、套話,隻會變成某種敷衍。


    “唉——”的一聲之後,魏驥立已然是感慨不已,隻聽他接著說道:“趙姑娘,既然你都能夠想到出奇製勝,丞相,還有丞相手下的那些將軍們,也不是白吃飯的吧,他們,他們如何就想不到呢?隻是,隻是直截了當說出這種想法的魏將軍,唉,魏延魏將軍——”


    說到這兒,他繃緊了嘴唇。


    人說噤若寒蟬,就是這種樣子了吧?


    那一瞬間,我的心裏,變得翻江倒海起來:當初,魏延將軍確實打算自帶一支精銳部隊,翻山越嶺走近路,直搗魏國老巢。然而,一向小心謹慎的諸葛丞相,斷然否決了這個提議。更讓人有點費解的是,丞相臨終之際,曾經留下錦囊妙計,讓手下除掉了據說是頭上長了反骨的魏將軍。


    魏延頭上長反骨的說法,一直都是飽受爭議的。比如說,如果明知魏將軍有反骨,丞相為何還要重用他那麽久呢?給人的感覺似乎就是,考慮到自己百年之後,魏將軍真要擁兵自重,旁人難以製服,丞相才想著要除掉這心腹之患?又或許,這也是某一部分人的一麵之詞,反正,人都已經死了,死人不會說話自然就死無對證了?


    “這,這會不會就是人們所說的天意呢?”心下茫然之際,我喃喃自語起來。


    魏基立沒有接我的這句話,而隻是靜靜地望著那高低不定的火苗,還不時地眨著眼睛。


    這不停地眨眼睛,就是他的回答了?又或許,他是在回避著什麽?


    其實,這一刻,我也不曾指望,對方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隱隱地覺得,這世上,能夠將這個問題說清楚的人,應該不會很多。魏公子能有多大年紀,又何必勉為其難呢?


    過了好半晌,他總算開口了:“當初,如果讓我主持北伐大業,我,我一定會從善如流,我一定會站在魏延將軍一邊的……”


    “嗯,有見地,”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魏驥立侃侃而談道:“兵法有言‘兵貴神速’‘兵不厭詐’,一味求穩,其實也就是在跟對手拚消耗,拚後勤保障,我方國小兵寡,同樣將是難以奏效的。特別是,在失去荊州這一重要的戰略支撐點之後,再想著什麽穩紮穩打,無異於癡人說夢。因此,北伐的失敗,最關鍵的一點,就在於我們軍事決策上的短視,不知變通……”


    如此“離經叛道”的言論,看似荒誕不經,然而,當我想著要直斥其非之時,卻一時也說不出什麽話語來。愣神片刻之後,我才這樣說道:“嗯,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不過,當初諸葛丞相的出發點,還是愛惜那些充任奇兵的將士,不想讓他們冒那麽大的風險……”


    “唉,如果這樣想的話,”魏基立慨然道,“似乎當初就不應該出兵,大家都龜縮在國境線之內,不是更好嗎?”


    我心下黯然:是啊,所謂“慈不掌兵”,一旦戰端開啟,烽火硝煙之中,流血犧牲,總是難免的。隻是,要我對諸葛丞相有所微詞,這樣的話語,又如何能夠說出口呢?


    如果不是跟魏延將軍有著某種淵源,他會如此“出言不遜”嗎?


    於是,我不置可否,隻是淡淡一笑。


    再過了一些時候,兩人意興闌珊,就各自休息去了。


    一時也難以酣然入夢,我就斜倚著臨近洞口的一處山石,暗自尋思起來:要說這魏基立,為人也算可以吧?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算是一個謹守禮儀的正人君子吧?不過呢,到現在為止,我更為在意的,似乎倒不是他的為人處世。


    嗯,說到那魏延魏將軍的時候,他的語氣,顯出了幾分憤憤不平。不難想象,他跟魏延將軍,不僅僅隻是同姓那麽簡單。當然,他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權說出自己的看法。唉,這人世間的事情,一旦成了定局,就是無法再改變的了。人們在說起“事後諸葛亮”這個詞語的時候,是帶著幾分調侃與揶揄的味兒的。


    魏延將軍最終落了個身首異處,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又或者,以薑維為首的那幾個人,對於魏將軍,其實一直都是心存戒備的。丞相不在了,他們選擇了“先下手為強”?反正,在那種時候,人們是不會再為魏將軍說話的?勝利者,才是書寫曆史的一方……


    前麵的事情,可以讓它過去,那麽,以後的呢?那一句“益州疲憊”,就像是夢魘一般,時常纏繞在我的心頭。當時,丞相這樣說,本意是在提醒後主,對於敵強我弱的局勢,要居安思危,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隻是,多年以後,我怎麽會湧上那種“不幸而言中”的感慨呢?是啊,如果局勢較為樂觀的話,說不定,我就不會想著要到京城走一趟了。也就是說,我,本姑娘也不想“妄自菲薄”啊!


    沒有這一趟,自然也就不會遇見這魏基立魏公子了。


    隻是,現如今遇見了他,那又如何呢?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沒理出多少頭緒來的趙馨予,進入了夢鄉。


    也就是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吧,她隱隱覺得有點發冷,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了捂自己的臂彎之後,就醒了過來。


    凝神靜聽了一會兒,裏麵沒有什麽動靜。


    趙馨予一時也不想再睡,就躡手躡腳地來到火堆邊,想感受一下那餘溫。


    明火雖然熄滅了,不過,那灰燼尚留存一點兒火星,聊勝於無。


    剛坐了一盞茶工夫,突然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夏侯大哥,我,我們是不是要找個地方——”


    趙馨予心頭一顫:女聲,一個女聲!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怎麽會突然出現這樣的一個女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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