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的體會,看書到了入神處,就會忘了外界,忘了那寒冷。這樣的一個寒夜裏,不妨也試試。


    換了一本地理課本,展開在眼前不到一尺遠的桌麵上,我漸漸凝聚起精神,試著專心致誌起來。眼睛與書本之間,有那樣一片小小的天地,你隻要深入其中,就能自得其樂,甚至到達一個忘我的境界……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我先是覺得書本向自己一方動了一下!“怎麽,怎麽會是這樣?會是誰呢?”暗自嘀咕著,我下意識地想著要合上書本。


    “嗯,想,想請教一下……”一個聲音,純正的國語的聲音。


    就算不看臉,我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不過,由於她就在我前麵一張桌,而且,正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靜靜地凝視著我。


    娥眉如彎弓,麵若朗月,這原本有點暗淡的夜晚,霎時就平添了幾分絢麗的清輝!她叫冼茹霏,是從外地轉來的。整個班上,就她一個人用普通話作為日常交流的語言。因此,我才會那樣想,即使不看人隻聽聲音,我也能確認說話者是誰。


    這一刻,她已經將臉轉向我這一方。我看到了,她手裏是一本展開著的書本。由此看來,“請教”一詞,倒也不是隨便說說的。


    “哦,什麽問題呢?”暗暗地吸著一口氣,我極力要是自己的語氣,顯得平緩一些。


    “哦,這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什麽意思呢?”帶著一絲歉意,更帶著幾許期待,冼茹霏用那嫻熟而純正的普通話,對我這樣說道。


    霎時,我是驚疑不已,思緒如潮:她所念出的那兩句話,出自《道德經》,一般情況下,對於思想哲學方麵的書籍,女生鮮少涉及。而這一次,這位冼茹霏同學,不僅有所涉獵,而且還是誠心請教,確實給我的心靈,帶來了不小的衝擊。


    “哦,這句話……”這樣說著,我的目光,停在了她那本依然展開著的書籍上。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能夠讓我看一下上下文,了解一下相應的語言環境,解說起來,效果才會更好。


    顯然,她看懂了我的眼神。


    讓書冊半合著,她將那本書遞了過來。為了讓我能夠直接看到那一頁,她的幾根手指,就巧妙地配合著,協調著。蔥根般的玉指,寒冷的夜氣裏,相接時的絲絲暖意。那刹那間的震顫,恍如驟然而至的電流。


    那樣的一本書,依然是那一頁,展開在我眼前。


    掃了幾眼之後,我將書還給她,然後,這樣解釋道:


    首先,要注意斷句。應該,應該這樣念:


    道,可道;非,常道……


    特別是注意,不要將“非常”連在一起念。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道”,如果是可以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就不是永恒不變的“道”了。第一個“道”字,是名詞。而第二個“道”字,用作動詞。第二句中的兩個“名”,與此相類似。作者開宗明義,對“道”作出解釋……


    “聽你這樣一解釋,”她嫣然一笑,“我,我倒是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了……”


    “這,這也是一點粗淺的了解……”我謙遜道。


    “能夠有這樣的了解,”她的語氣裏,夾雜著些許感慨,“已經很不錯了!”


    她的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一般的人,對於道家學派什麽的,或許會有些許了解,然而,如果讓他通讀一下原文,多半還是做不到的。至少,他們當中的某些人會這樣想,我又不是哲學方麵的專門人員,何必要費這麽大的勁兒呢?就算是要了解大意,我看一下現代文的翻譯,也就差不多了。那種精深晦澀的古文原典,就暫時靠邊站吧。


    我對冼茹霏的好感,即來源於此。


    “以前,”我回應著,“對於哲學思想,我也隻是有所了解。”


    再聊了幾句之後,她大概是看出了什麽,就將那本書遞了過來,這樣說道:“這本書,你留著,慢慢看一下吧?”


    “你,你不看了?”我還真有點驚喜了。


    “哦,是這樣的。”她解釋道,“這本書,我大體上翻看過了。而你呢,以前,我就發現,對於文學、哲學什麽的,你比較感興趣。因此,你,你就擠出一點時間,好好看一下吧?”


    理由很充分,我也不便於不領情,就把那本書,暫時收下了。


    再閑聊幾句之後,她先行告辭,離開教室,回宿舍去了。


    她離開教室之後,我就信手翻閱起剛剛借到手的這本書來。


    這本書名叫《生命的大智慧》,是一位學者對《道德經》一書的詮釋、演繹與導讀。


    歲月悠悠,人生長河中開始浮起回憶的島嶼,最初是隱隱約約的小島,那是露出於水麵之上的幾塊零星的岩石,接著又有新的島嶼開始在陽光下閃耀。茫茫時日,在單調中沉浮回轉,讓人難以辨認,但漸漸地終於顯出一連串時而喜悅時而憂傷的首尾相銜的歲月,即便有中斷,但無數往事依然能夠越過她們連接在一起……


    扉頁上的這幾行字,既有著影影綽綽的畫麵,又有著人生的詩情與哲理,就像是一位哲人,正向你闡述著生命的智慧;與此同時,又像一位知心朋友,正與你交流著凡塵俗世的悲歡離合、喜悅憂傷。書本的封麵,有著暖陽般的絢麗,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對我而言,無疑就是最大的驚喜和溫暖了。而如果,我不到這教室裏來,這一幕,也就不會出現了。


    那麽,冼茹霏為什麽要急於離開呢?


    或許,是這樣的,她想著留出一些時間,讓我好好回味一下這個夜裏的不期而遇。她,她也在克製自己的情緒。就像,涓涓細流,才會給人帶來更多的愜意與寧靜。嗯,這也是某種控場吧?


    而且,她也深知,我是個書蟲,如果在交談之際,我忍不住瞄幾眼書頁,倒是有點煞風景了。


    我也想過寫小說,編故事,隻是,這個夜晚,這樣的一件事情,無論如何,我都編不出來的;甚至,我也不敢這樣編。然而,不管怎樣說,這樣的一件事情,還是出現了,在我的生命裏。


    生命中的懸疑、不期而遇、又驚又喜:這一切,也就是凡俗人生最大的欣慰、喜悅與自豪了吧?


    這冼茹霏,是這個學期,才從外地轉過來的。在這個夜晚之前,由於是同班同學,我對於她,也不至於就沒有一點印象。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有這位冼茹霏同學,也簡單地交流過和寫作文相關的一些話題。當然,那樣的交流,更多的,還是浮於表麵。


    哦,今夜裏,冼茹霏跟我說起《道德經》,也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在她的心目之中,放眼整個班級,能夠就這一問題進行交談的人,畢竟不多!更何況,這個夜晚,教室裏的人,更是少得可憐。


    甚至,於寧姝也不在教室裏。


    此前,我對於冼茹霏最大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普通話了。或許,是這樣吧,考慮到自己剛從外地轉來,對於當地的方言,自己不甚熟稔,她就選擇了普通話。由此一來,偌大的一個班級,就她一個人,把普通話作為唯一的交流語言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用普通話,這樣一來,她至少不會有被排斥的感覺吧?當然,如果她不在場,我們還是習慣於用本地方言來交流。


    我對於普通話,最早的印象,就是影視作品了。於是,這樣一來,這樣一個夜晚,與當事人用普通話交談,就有點“演戲”的味兒了。當然,這裏所說的“演戲”,並不包含貶義,更多的意思是就是,充滿了戲劇性,甚至有點遠離凡俗塵囂的浪漫唯美。


    這種感覺,隱隱類似於相見恨晚。


    生活這一出大戲,還真是一言難盡啊!走出閱覽室之際,我隻覺得,那飄飛著的細雨,簡直就要把自己的那顆心冰凍了。而到了這一刻,望著手裏的這一本《生命的大智慧》,我還會這樣想嗎?甚至,在書本與眼眸之間,我還能隱隱嗅到那一陣餘香。


    她為什麽執意要把書借給我?因為,她知曉我嗜書如命的習慣。而且,這不僅是一個人情,也會是一條絲線吧?不難想象,再聚首,閑聊之時,我們,我們是會再次談及這本書的。什麽叫共同語言,這,這就是一個例子了。人與人之間,似乎總有著某種默契,這樣一來,你就會覺得,那滾滾紅塵之中,依然有著不一樣的溫情。


    到了這個夜晚,這個學期,也接近尾聲了。對於本學期最後的一點時間,要說能夠在功課複習方麵,有多少收獲,我是無意於說大話的。寒假,就算是短了一點,不過,依然是存在的。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想,收假以後,就開始努力拚搏,開始衝刺了。


    其實,臘盡春回,才是寒假的意義。


    將那本書遞給我的時候,她眼睛裏的那句話,多半就是:這本書,如果你都不看,偌大的一個班級,還有誰會看呢?


    由此看來,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也希望我不要辜負了這番心意。


    隻是,我何德何能,能承受得住這番美意呢?


    由此看來,在某些時候,上天確實待我不薄。一個人,誠然不能夜郎自大,不過,也不能妄自菲薄啊!


    “留著,慢慢看……”離開教室之前,冼茹霏如此叮嚀道。


    一時半會兒之間,我甚至都不知曉該怎樣回應,隻是點了點頭。


    “好好看吧,說不定,哪一天,還有再談起它的時候……”說著,她的前腳跟,已經快來到了門檻邊。


    “這本書,還真值得看。”這一次,我這樣回應道。


    如果真有一場大戲,目前的這一刻,會不會就是那大戲的序幕呢?這種天氣,這樣的一段時間,給人的感覺,似乎就是,麵對著難以捉摸、難以把握的命運,我們一直在想著,如何才能夠打起精神,背水一戰。隻是,由於覺得勝算不大,我們心靈的上空,就籠罩在片片陰雲之中。而到了這一刻,隨著那驚鴻一瞥,似乎又有點雲開霧散;心靈的那一片湖麵,又氤氳起絲絲暖意來。


    人生,其實還是有著某種機緣巧合的。


    如果她不曾轉到這所學校來,那麽,今夜裏的這一幕,也就無從談起。在二年級結束之際,對於這樣的一個夜晚,我是不敢想象,也是無從想象的。然而,冷靜地想一下,我又隱隱覺得,生命,其實更像是由一個個畫麵構成的。對於已經呈現的畫麵,你要懂得珍惜。至於未來的畫麵,會是怎麽樣,也不必太在意。因為,總有一些事情,是你意想不到的。


    其實,冼茹霏剛轉來的時候,我還記得,班上隻有一個座位,是空出來的。於是,班主任就讓她坐那兒。而她的同桌,就是一個男生。雖然我們也不至於那麽封建保守,不過,整個班級,就那樣一張桌,是男女同學坐在一起,也還是讓人會心一笑的。至於後來的事情,我倒是有點模糊了,她似乎也不再坐在那兒了。那麽,當初,班主任又是如何調座位呢,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也就是說,有些事情,我有印象;而另外一些事情,我又有點迷迷糊糊的。


    一般情況之下,最初的那一幕,容易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以後的日子裏,一些場景和畫麵,就會模糊起來,或是疊加在一起,變得不甚清楚了。當然,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一切順其自然吧。


    含糊其辭,不甚了了,那也沒什麽嘛,既然你沒能記住,換一個視角看,就是沒什麽好記的,記不記得都無所謂。人的記憶,也是有所篩選的。如果什麽都能記住,你的那個小小的腦瓜,隻怕早就裝滿了。如果早早就裝滿了,以後再有什麽激動人心之事,你又該作何選擇呢?據說,老莊一派的主要觀點,似乎就是:道法自然。


    這人生之道,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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