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的話一字不落地傳進沈聿的耳中。


    他站在書房與正廳轉角的樓梯口,眉眼低垂著,臉上麵無表情。隻是,那抓在扶手上的,越收越攏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此刻情緒的變化。


    沈聿不知道沈岸話語中的血液指標是怎麽回事,但經過這番話的提醒,他想起是在哪兒見過的那張小孩兒照片了。


    在沈岸的書房裏,在那個將許星野的生日作為密碼,鎖起來的抽屜裏。


    照片不止有一張,但其中一張上,用鋼筆寫了小孩與誰有一樣的血液指標特征。


    那個名字被劃掉,像是秘密。


    可今日,這個秘密被揭穿,沈聿知道了,被劃掉的人名,是他。


    沈岸的【幸運兒】項目,從始至終,都與他的親生兒子有關。


    如果照片上那個小孩是許星野,那就說明,從那一年開始,沈岸就已經知道許星野跟他之間,有這麽一層聯係。


    可沈岸卻選擇將這個秘密瞞下來,隻研究了許星野,反而對他,隻字不提。


    而現在,沈岸以照片為誘餌,故意在許星野麵前暴露,然後引許星野到書房,也隻是為了當著他的麵告訴他,許星野之所以接近他,不過是為了這個項目。


    在沈岸的視角裏,許星野想讓隱瞞起來的這個秘密公之於眾;許星野想讓有同樣指標的他,成為原家的另一個研究對象;許星野想借著他,脫離加注在自己身上多年,並非自願的研究者身份,脫離原家。


    可沈聿覺得,這隻是沈岸個人的視角。比起沈岸的片麵之言,他更願意相信,許星野的視角,並非如此。


    他也願意相信正如許星野之前所說,“哥本人,一開始就比‘沈教授兒子’這個身份,更有吸引力。”


    沈聿願意相信許星野是真的因為他這個人而跟他一起生活,也願意相信許星野是真的喜歡他,而不是為了踩著他當跳板。


    身邊人接二連三的欺騙和隱瞞已經讓沈聿幾近崩潰,沈聿不希望,那個跟他保證過,對他再無隱瞞的,那個他鄭重考慮過才決定要跟他在一起的人,也是騙他的。


    隻要此刻許星野說一句“不是”,沈聿就願意將沈岸所說的一切全部推翻,繼續相信許星野。


    可沒有。


    沒有“不是”,有的,隻是許星野突兀的笑聲。


    而後,他聽見許星野反問沈岸的問話聲傳過來,“那你呢?既然早知道,又為何會答應沈聿帶我走?”


    既然早知道……


    許星野沒有正麵回答沈岸的話,但沈聿還是能從這個反問句中,精準地捕捉到關於那個問題的答案。


    一切,真的,都跟沈岸說的一樣。


    許星野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那個favorite項目而來。


    什麽“一見鍾情”,什麽“可以是一開始就喜歡你”,什麽“哥本人,一開始就比‘沈教授兒子’這個身份,更有吸引力”,假的,全都是假的。


    許星野的情話太好聽,他又被逃離遊艇,劫後重生的氛圍籠罩著,以至於未曾細想。


    可現在,他才意識到,許星野的答案看似完美,實則是四兩撥千斤,偷換了概念,什麽也沒回答出來。


    就跟許星野的人一樣。


    明明看似好像歸他所有,可他卻連許星野的經曆、性格、能力,甚至善惡,都一無所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可笑啊。


    原來在六年前,他自以為是報複的開始,許星野就已經將他鎖定為目標,將他當成了獵物。


    這個獵物,與親情和愛情都無關,隻是一塊助力他脫離原家的跳板,而已。


    許星野和沈岸,甚至一直都沒將他當成這場遊戲的人來對待,他就像個npc,什麽都不知道地被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一樣在跳騰,像個小醜一樣,在他們麵前公開表演!


    真是可笑啊,哈哈。


    他一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卻被一個小孩耍得團團轉,那他做人,也太失敗了。


    太失敗了。


    他沈聿,活到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被人耍成這樣!還是頭一次,在感情上栽了個大坑。


    這讓他之前沾沾自喜的所有為了養廢許星野,掰彎許星野的計劃,都成了笑話。


    許星野太能裝了,太能裝了。


    媽的,真的太能裝了!


    全都是騙人的,全都是!!


    所有人,都在騙他,把他當猴兒耍!


    沈聿此刻就想衝進書房,狠狠地給許星野兩巴掌,再質問他騙他騙得爽不爽?


    可腳下步子剛挪動了半步,背脊又開始發涼,之前被許星野抓進被子裏焐熱的身軀重新冷下來,連帶著牙關都在打顫。一股他熟悉的,冷熱交替的難受感覺席卷而來,潛伏在體內的癮症在此刻發作。


    沈聿原本站著身子佝僂下來,身體卻像是被抽幹了力氣。


    你瞧,人倒黴起來,連還擊都會軟蛋又無力。


    沈聿捂著胸口,突然不想再去爭論什麽了。罵了打了踹了又能怎樣呢?不過是進一步將狼狽放大在那兩個人麵前罷了。


    沈聿像是丟了魂,連何時走出別墅的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攔了輛出租,鑽了上去。


    “先生去哪兒?”司機問。


    “去最近的醫院。”


    “好的,大冬天的,先生你怎麽穿著睡衣光著腳就出來了?就跟老婆吵架了被趕出來的?”


    沈聿沒接話,那司機卻津津有味地繼續猜,“要我說,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啊,你長得這般好看,實在不行你給老婆跟前多湊湊唄,聽說女人都是視覺動物,多看兩眼沒準她氣就消了。”


    “消了不了,”沈聿接了話,“他騙我卷了我的家產要跑路,我被他氣得胃病都犯了,等我去醫院治好了病,我就找律師起訴離婚了。”


    “哎喲嗬,這麽嚴重啊,嘖,所以說啊,這枕邊人也得防著點啊。”


    “是啊,防不勝防。”


    ——


    沈聿離開得太早,以至於沒聽到許星野的後麵的話:


    “讓我來回答為什麽。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放我在沈聿身邊,原家就不會覺得沈聿有問題。其實,早在你選中我當favorite實驗體之前,你就已經知道,你兒子的血液指標,是這項實驗中所需要的,最完美的實驗體。”


    “你是為了保住沈聿,才選中的我。而不是像你照片中標注的那樣,是先遇到我,才發現的沈聿。”


    “你顛倒了因果,自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即便日後被發現,也能騙過那姓原的。我說的這些,都對吧,沈教授?”


    許星野連續說了三段,越說,沈岸臉上的神色就越不對勁。


    “你在開什麽玩笑呢?”沈岸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許星野,試圖否認他的話,“我……”


    “你不用瞞著我,因為我跟你,目的是一樣的。我也想保護聿哥,盡我所能。”


    這個所能涉及所有,哪怕是命。


    沈岸前麵的話是對的,他一開始答應跟沈聿一起生活,的確是因為知道他是幸運兒。


    拿到沈聿血液指標的第二天,他就鎖定了沈聿生活周邊的所有監控攝像頭,開始觀察沈聿的一舉一動。


    那段時間,他除了完成學習的工作之外,做得最多的,就是從監控裏看沈聿,觀察他的生活。所以,那日答應沈聿一起住的原因,逃離實驗室隻占據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那部分,是他想知道,讓沈教授這種人護著的兒子,到底是個什麽寶貝。


    結果,越陷越深。


    沈聿的好遠不夠用語言來描述,他也描述不出來,他隻知道,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沈聿,見到的時候想,不見到的時候也在想。他將沈聿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幾乎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對他更好。


    唯有替他守死這個秘密。


    讓自己,在【幸運兒】這個位置上釘死。


    幸運兒有他一個就夠了,沈聿不需要是什麽幸運兒,沈聿也不需要知道什麽是幸運兒。


    沈聿是他的,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擺布指染。


    “砰——”


    大門被風吹合上的聲音響起,許星野心裏一驚,馬上從書房裏跑了出去。


    走廊上,聲控燈亮了,明黃色的燈光從大門縫隙裏透進來,就像是陰暗露出一角,被清亮的陽光照射到,刺眼得很。


    許星野莫名慌亂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跑。


    果然,樓上沒人。


    床上、衛生間、廚房……都沒人。


    大門不會無緣無故打開,沈聿也不會無緣無故不見。


    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定位,等打開了屏幕,才想起來,因為沈聿不喜歡被束縛和被監視的感覺,他並沒有在他的新手機上安裝隱形定位軟件。


    許星野將手機重新放回去,一把將沈岸的衣領拽住,將人扯了起來。


    兩人身高差距有些大,許星野不用舉,沈岸的雙腳就離了地。


    “是你讓聿哥來聽我們談話的?你想讓聿哥誤會我,離開我?!”


    “對。小聿對你太上心了,我不得不防。許星野,你說你也想保護小聿,老實說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善於偽裝,你不是能為了他人會犧牲自己的人。我看過你在集訓營的那段監控。你那時候,都能對跟你相處幾年,跪著向你求饒的同類下殺手,今天又怎麽會為了沈聿改變?”


    “你信不信我根本不在乎。”隻要沈聿信他就行了。


    許星野伸手將沈岸口袋裏的手機掏出來,直接給沈聿的打電話。可電話在院子外的花壇裏響了起來。


    沈聿是擔心他又在他手機裏安了監控,所以連帶著,將手機都扔了。


    沈聿連鞋都沒穿,外套也沒披上,就這樣跑出去了。


    一定是聽到他跟沈岸的對話了,生氣了,也不知道到底聽到了哪一句。


    這麽冷的天,他能去哪兒?


    原家那幫人對沈聿還虎視眈眈,隻要沈聿一刻不在他身邊,許星野就開始手足無措,亂了分寸。


    不行,他不能亂。沈聿不是會亂跑的人,他就算生氣離開,也一定會有要去的地方,他得想想沈聿到底會在哪兒?


    隻要找到人,不管是哭的撒嬌的還是求的,他都有信心將人哄回來。


    對,沈聿會原諒他的。


    一定會的。


    ——


    沈聿到醫院掛了急診,打了幾吊瓶的生理鹽水和葡萄糖後,才稍微有了好轉。


    他躺靠在床上,隔著窗戶望向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圓,已經過了淩晨12點,那今天已經是十五團圓節了。


    團圓的日子,原本與人約好,早上起來就一起搓湯圓的。可此刻,卻獨剩他一人。


    這麽些年,也都是他一個人,他早該習慣的。


    可這幾日,竟也幻想能有人跟他一起,依偎取暖,幻想偶爾也能放鬆下來,有個肩膀靠一靠。


    看來到頭來,還得自己靠自己。


    其實挺沒意思的,沈岸和許星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都挺沒意思的。他融不進去,也懶得融了。


    不過是個男人罷了,對啊,還是個男人,哈。


    離了誰過不下去?


    離了誰他都過得下去。


    許星野把他當傻子,他也能把許星野當個屁放了。過了今晚,他沈聿還是條好漢。


    “哎喲你看這不是電視上視頻裏那個……”


    “對啊,他不是應該在牢裏嗎?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應該是傷得重,等傷好才會去吧。”


    “可他傷重怎麽還來這裏?他又不是我們醫院的……”


    原本寂靜的醫院響起值班護士的討論聲,聲音不算大,所以傳到沈聿這裏的時候,也隻隱約聽見了幾聲“視頻”、“傷重”的字眼。


    他正納悶是來了誰,就聽得一聲熟悉的吼聲,“再嚷嚷把你們全都投訴了!”


    討論的護士瞬間閉嘴。


    沈聿蹙了蹙眉,下一秒,自己病房的門被人擰開。果然,來人是周淮。


    周淮推著輪椅,進了他的病房,關上了門。


    沈聿朝著輪椅上的人望過去,那人頭上纏著紗布,脖子上戴著頸托,手腳都綁著,乍一下瞧不見傷勢。


    看到沈聿,他應該是想笑的,可稍微動了動唇角,就牽動了太陽穴和耳朵旁的傷口。疼痛讓他的表情看起來並不溫柔,反而有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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