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檀心回了浮屠園,她方掩了門,遂即,身後便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驚訝回頭,但見戚無邪推門而入,從未看他這般倉惶狼狽過,鼻下是奔跑後的鼻息,他的眸色霍霍,似燃盡著了無窮的地獄幽火,那火燒透了他骨子裏深藏的自卑,直到燒起了一陣陣的愉悅之情。


    薑檀心垂手立在當下,她從他毫不掩飾的眼神裏,看到了好多,可那些湧動的情緒末了匯成了兩個字——解脫戚無邪的敘述很簡單,他用一種看似平淡的口吻,不加渲染不加措詞,甚是連自己的情緒也省去了,在那樣國破山河碎的時日,生死尚且一線,再噴湧濃烈的感情,還不如一碗饅頭麵來得珍貴。


    那日秋寒疾風沖關起,沙礫自飄揚,鮮卑大軍圍困穆水關已有五日,馬疲人乏,久攻不下的女牆垛口上寒光森然,纛旗招展。


    鮮血從牆頭留下,將青白的城牆染成了醬紅色,一盆清水澆下,殷紅的血液蜿蜒而下,匯進了滿是屍體的城壕池中。


    鮮卑軍又來攻城了,此番他們沒有帶著攻城投石車,萬馬軍中,最顯眼的,也不再是鮮卑大將的指揮輅車,而是那捆綁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囚車。


    女子滿目崢嶸,脊背挺立,孩子稚氣未退,隱忍著膽怯之意,他仰起頭問道:“娘,爹會就我們麽?”


    “不會”


    “為什麽?那我們會死麽?”


    “小邪,你爹平日裏都和你說了什麽?”


    “心存漢室,永為漢臣,食君之祿,誓死報國”


    “那麽,如果你爹為了我們倆,違背了他的初衷,放棄了穆水關,讓鮮卑人長驅直入危險帝京,讓大周的百姓喋血被難,家破流離,用千萬人的性命換我們的一朝平安,小邪,你覺得值得麽?”


    孩童搖了搖頭,他將頭靠在了身後的木柱之上,他迎著獵獵冷風,絲毫沒有方才的畏懼,他看著父親站上高台,一身戎裝鐵槍,赫赫威風。


    千軍萬馬間,他的父親振臂一揮,粗狂高聲,這聲掠過疆場,掠過血色天際,比那牛皮戰鼓更能擂動人心,震耳發聵!


    “以妻我兒之血為我軍祭旗,何愁蠻魯不破,山河不還?!”


    顫抖著手,滿目淚水,殺妻殺子是他唯一的選擇,一挽she弓蓄勢待發,它she馬殺敵,萬馬軍中取敵性命,可如今它被賦予了殘忍的命令,一如那腔心口嘔出的血,殷紅刺目。


    寒光一瞬,帶著決絕的溫柔,沒入了女子的心口,金戈鐵馬中的巾幗女子有著大漠狂沙般的滄桑笑意,她緊緊拉著孩子的手,無悔闔目。


    即便魂飛魄散,永世不輪迴,她也要留下一分魂魄,盤旋在這穆水關的疆場之上,看著丈夫驅逐鮮卑蠻子,收復失落的大好河山!


    一口鮮血噴出,牆頭之人痛不能持,他無力的垂下弓箭,幾乎昏厥……


    士卒燒了眼角,咬碎了銀牙,他們喉頭嗚咽,舉目是如cháo湧來的鮮卑敵兵,腳下是將軍的一汪英雄之淚,身後是妻兒老母,是良田糙屋,是大周的好山好水!


    殺喊之聲衝上雲霄,他們揮砍寒刀,帶著翻天恨意,和誓守城關的決絕之心,沖向了麵目猙獰的鮮卑敵軍……


    記憶如雲散而開,清風一陣,吹走了近在鼻下的疆場血腥氣,月下石桌邊,戚無邪長身而立,待其言罷,薑檀心跟著站了起來。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輕聲道:“你本就不信對不對?一個殺妻殺子的戚保,如何投誠叛國,成了血染同袍的不赦jian佞,是我,我一定不信”


    戚無邪鼻下冷哼,一抹笑意無奈苦澀:“圍城半月後,萬木辛曾來軍中招降,第二天,他便棄城了”


    薑檀心驚訝地抬眸看著他,心不禁隱隱作痛:這樣的誤會他竟獨自背負了十年,難怪,他曾說女人都是不可信的,感情都是虛偽不值一文的。


    戚夫人的巾幗大義,可悲可泣,可這樣的女子用一腔熱血換回的信念,竟被另一個女人淺淺的幾句話,抹得幹幹緊緊!


    “那……他究竟是誰?”


    戚無邪搖了搖頭,獰笑開口:“不管是誰,他騙了我十年,也騙了所有人整整十年,這筆帳,削肉刮骨他都還不了,本座必要他生死無門……”


    這樣的欺騙太過剜心,從小精忠報國的諄諄教誨,娘親為保穆水關的決絕性命,所有他曾自以為驕傲的東西,隻在一朝顛覆!他抱著母親的屍首嚎哭了一夜,絕望橫生,他被父母拋棄,被天下厭棄,最痛心的,是他被自己拋棄……


    所學皆是謊言,忠君守國成了滑天下之大稽,讓他怎麽辦?讓他怎麽接受!是繼續恪守兒時謹記的報國之言,還是順勢做了這叛賊之子,將傾覆天下也攬到自己的肩頭?


    三載殺戮,滿手血腥,顛覆這天下隻為擺正自己的倒影。


    何因?


    因為他的父親,是一個虛偽的小人,這是刻入骨髓十年的自卑,也是他最大的痛。


    舉目月色,寒意依然,戚無邪深出了一口氣,將五髒六腑的濁氣統統呼了出去,一切回到了原點,腳下的路也漸漸清晰。


    薑檀心手掌抵著他的後背,她曾記得那裏有著鞭抽狠打的印記,心有疙瘩,不問不快:“這是你父親打得,還是戚……戚保打得?”


    他無甚所謂笑了笑:“我爹,那時關內少糧,我殺了一匹戰馬充飢,讓他一頓死裏打”


    薑檀心噗嗤一笑,他說得輕鬆,她聽得感懷,若是從先,這一頓鞭子怕是恥辱的印記,是戚保虛偽的鐵證,可如今,它已被賦予了最初的定義,即便有人已走上了血腥狠絕的閻王之途,卻恰如其所言,壞也要壞得純粹,壞出率性來。


    誰說壞,不能忠君為國,肩負黎民,若沒有壞,怎麽光復漢室,還我漢家江山?


    想到這,薑檀心心思流轉,她沉吟片刻後,抬起了認真的眸子道:“今天有一件事,你可知攏夢園裏的劉紅玉?”


    戚無邪坦白地點了點頭,他貢獻情花丹這麽久,深知其媚邪之性,若不是瓏夢園中有女子為拓跋烈收拾殘局,這人又如何活得下來?


    他不緊不慢的開口,不甚在意道:“她怎麽了?”


    薑檀心頓了頓後道:“她懷孕了,求我保胎”


    戚無邪驚訝抬眼,復而鼻下輕笑道:“本座向來逆天而行,想不到老天爺以德報怨,對本座還算不錯”


    這下輪到薑檀心驚訝了,她心中所想被他的一聲笑意證實,脫口而出:“你想奪嫡?”


    戚無邪魅惑一笑,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豎在了唇上,輕輕噓了聲:“秘密……”


    *


    東廠暗衛這兩日很忙,夷則讓戚無邪派了外差,遠去戚保家鄉差一個叫“戚衛”的人;太簇忙著上街抓保胎藥,他心中納悶,怎麽自己就跳不出這個保胎的怪圈了呢?


    一腳邁進藥鋪子,但見裏頭櫃檯空空,不禁心下疑惑:人呢?


    便在此時,一個小童從櫃檯頭探出頭來,幹巴巴的說:“藥方留下,晚上再來取藥,我師父不在,你去別的藥方也是一樣的”


    太簇不明就以,多問了一句:“這是為何?”


    小童癟了癟嘴道:“你不知道麽,京城裏來了一位赤腳遊醫,醫術精湛,用藥更是詭異不以常理論知,他言明夢中受神女所託,入京為兩位皇子治病,言罷若不治好了五皇子的癡傻瘋癲,九皇子的沉屙腿疾,他便自行投了那護城河,魂歸神女謝罪”


    太簇不由好笑:“這等江湖術士的譁眾取寵之言,竟有人相信?”


    小童認真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反正各大醫館的大夫和藥鋪掌管都跑去兩個皇子府外看熱鬧去了,你休要多問,把藥方給我啊,快走罷”


    太簇心下疑惑,皺了眉頭,後想起什麽,他從懷裏又掏出一張藥方,遞給了上去。


    小童接過掃了兩眼,不免吃驚,先前那張是尋常的安胎之藥,他倒也認識,可這張藥性猛烈,治什麽的不得而知,但光看其上所書,十藥九毒,怕是將死之人勉強靠它吊著一口氣的。


    小童看了看他,咽了下口水,支吾道:“知道了,你晚點再來取吧”


    太簇眸色深深,捧了捧手道:“多謝了”


    *


    翌日,薑檀心回了一趟廣金園,卻未尋見禪意和三師兄,師傅言及便道:“小丫頭傷得厲害,老三帶她上帝君山的老宅子治病去了,說那有他要的糙藥。”


    言罷,還掏出一隻精巧的長命鎖來,交到了她的手裏道:“小丫頭走之前留給你的,用鐵絲撬開,裏頭有張帛書,記著當年發生的事情。”


    雙手接過,她心下感懷,不由一嘆:父親用心良苦,可也害得妹妹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樣的仇恨。當年逃亡百越,薑檀心七歲,禪意才剛剛出生,論起套話價值來,薑檀心的危險比禪意的要大上許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宦妻,本座跪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糖元燉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糖元燉肉並收藏宦妻,本座跪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