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


    清冷之音交纏相和,如激泉相撞,既刻意排斥,又點滴相融。


    薑檀心別過眼,看著不遠處的青磚冷牆深出一口氣,再抬眼之時,她的眸色中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張揚被收斂,仿佛一盞熱烈的火燭罩上了紗罩,透著溫潤晶亮,寶光流動的靜美。


    此刻的薑檀心很淡,不似朽木枯槁的那種淡,而是寫意山水中的靈動,她對於戚無邪一直是張揚極致的對抗,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溫順柔和。


    因為她有話說,用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


    她目不轉睛,眸色流轉,淡淡開口:“督公,那件事你是認真的麽,不覺荒唐麽?”


    戚無邪靜默不言,持珠在手,一顆一顆撥動,一百零八顆丟擲了三顆,皆是為她,有喜有怒,有急有緩,他不知這份莫名的情愫始於哪裏,又會去往何處……甚至他還沒有弄清楚一切代表的意義,他隻是暫時隨性隨意,不急,心會告訴他,該去哪裏。


    “你是宦官,我雖是女子,可也是太監,這樁婚本就滑天下之大稽,是,我知道督公您誓以與天下正途背道而馳為榮,禮樂之道,形同狗屁。可你是否想過,對食,即使無關風月,你我也是一輩子同榻寢,同案食,我是一個人,我有臭脾氣,壞毛病,我睡覺說夢語,有時候還磨牙,我吃飯喜歡說話,燒菜不喜歡放糖,我喜歡穿綠色的衣服,最討厭紅色騷包的東西,督公,這一切,您真的能夠,也願意接受麽?”


    上前走了一步,薑檀心鼓足了勇氣,蹲下身扶上了他的手臂,將手按在他的心口,輕聲問:“這裏,會為我而跳麽?如果不會,請放了我”


    戚無邪疑惑了,那一份並不想去探究的情愫,如同舌上的一塊薄冰,冰涼中透著一絲寒意,它感受溫熱而漸漸消融,可火候畢竟沒有到,此刻,他吐不出,也咽不下……


    握上心口處的那隻柔荑,感受自己的涼意觸上她的溫柔,不自禁的滯留片刻,他才緩緩拂下了她的手:“留下三天,三天後,本座會給你一個答案”


    放了你,或者,要定你……


    *


    雖然不想承認,但薑檀心還是管這個三天叫“試婚期”。


    戚無邪瘋了,她竟也陪著他瘋,真當怪哉。


    第一天的行程是她定的——逛大街。


    她得讓戚無邪知道,她是一個女人,她喜歡胭脂水粉,綾羅綢緞,喜歡金簪玉鐲,瓔珞彩佩;她喜歡吃長街琳琅滿目的小吃;喜歡重陽節的時候在護城河裏放花燈,喜歡在天橋看雜耍皮影,甚至是胸口碎大石;喜歡閑來無事去賭坊小小怡情一把,鼓足錢囊……


    她敢打賭,像戚無邪這種躲在地獄淵的孤傲之人,一定會排斥這樣喧闐吵鬧的街市,討厭那般俗氣之際的小吃戲耍,總之,她在人間,他在地獄,她不懂冷漠絕情,他不食人間煙火,這樣的兩個人,如何對食?


    甚至不用三天,說不定逛完一天街市他就會放掉自己,取消這一樁荒唐的對食!


    ……


    戚無邪給她安排的小住所裏,擺件別致,布局清雅,頗有竹林閑士,鬆下高臥之風,與門外離恨天的滿目血紅大相逕庭。


    床閣上小五還睡得正熟,薑檀心替他掖好被角,決定晚上便送他回廣金園,一來將自己安全的話兒帶出去,二來也讓師傅打聽打聽東方憲的消息,宮裏丟了個薑檀心,拓跋烈指不定怎麽鬧騰。


    推開房門,走過一條寂寥幽深的甬道,拐門就是離恨天。


    滿池的情花開得比之前開得愈加妖冶,戚無邪正在他的木輯小舟裏,姿態悠閑得為情花澆灌養料,腳步聲入耳,他聞風而動,隻片刻倏然而已,待薑檀心回過神來,但見水波微微盪開,小舟卻已空無一人。


    移目尋去,他已然立於石亭之中,笑意泠然:“睡得可好?”


    “勞督公掛心,我不認床”


    薑檀心探頭瞅了一眼隨著水波擺動的情花,稍有挪揄之味:“情花妖媚,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功勞,如此癡情用心,想來也是難得之人”


    “酸”


    輕笑一聲,戚無邪風輕雲淡的拋擲,一個字便堵了薑檀心的口。


    稍稍別過臉,抿了抿幹裂的唇,不比方才溫聲好語,她冷言道:“督公可還要忙?今日是第一天,去哪兒作甚都由我定,您若好了,那我們便即刻出發,需做的事可多著,哦對了,如果您嫌丟人的話,我看暗衛那些麵具挺適合您的,可以帶上遮一遮臉皮”


    寬袖迎風而動,血紅蟒袍惑人雙眼,戚無邪朝她徐徐走來,笑染妖冶雙瞳,她的肩頭擦過他的袖袍,帶起衣料摩擦的悉索之聲。袖袍之下,他的手指一勾,輕輕勾起她的小拇指,似有若無的力道,就這麽指尖相纏,在肌理處暈出了恆溫的暖意。


    薑檀心愣怔不已,可等她回過神來後,已被他牽著走出了煉獄之外!


    十層煉獄,她竟然都不知不覺……實在有些……危險*


    換了一輛不算太過招搖的馬車,趕車的依舊是夷則,薑檀心不禁莞爾,是不是十二暗衛皆有分工,恰好落在夷則身上的隻是車夫而已?


    麻利得上了車,搶在窗口邊的位置,薑檀心竟有些隱隱得興奮之情。


    “這麽高興?”


    一撩袍擺,戚無邪懶懶往姿貂皮坐褥上一靠,神色含趣,輕言問道。


    探頭在外,薑檀心漫不經心道:“從前是馬府的奴婢,端茶送水,鞍前馬後,哪有女兒家的閑逛時間,後來被督公您劫了去,那是再沒有太平一天的日子,算起來,我可有半年不曾逛過街市了”


    簾布被玉手挑起,外頭街市紛煩雜亂之聲斷斷續續的湧了進來,有些碾碎在馬車的車輪底下,有些被迎麵春風吹得四散飄零,總之,長長短短的叫賣,熙熙攘攘的喧譁,她傾聽入耳,感懷在心,他耐心習慣,意領神會……


    一路,她和他相默無言。


    在馬車將要拐過長街的前一刻,薑檀心發現了一樣東西,她眸色一亮,小狐狸的本性攀上嘴角,抿了抿唇,藏起張揚的笑意,她朝夷則喊了一聲停,回首對戚無邪說:“有好東西,下去看看?”


    慵懶抬眸,戚無邪眉梢一挑,不可置否的抬起下頷,往外揚了揚道:“前頭帶路”


    一緊一慢的下了馬車,薑檀心步履輕鬆得走向賣糖葫蘆串的小哥,可戚無邪卻在看見這紅彤彤玩意的剎那,不由腳步一頓,麵色倏得就變了。


    “小哥,這個怎麽賣?”


    薑檀心仰著頭,挑揀著最大最紅的,她咽了咽酸出來的口水,食指大動。


    “不議價,兩個銅板一串,姑、姑娘要哪串?”


    小販仔細一瞧麵前之人的裝束,一身紫袍男式長褂,有些不合身的穿在身上,髮髻輕綰,顯然又是個大姑娘,這番奇奇怪怪的裝扮著實惹人眼。


    扭過頭,薑檀心笑容輕拋,甜聲道:“無邪哥哥,你要麽?”


    戚無邪聞言,麵色不善,他停了步子扭頭欲走,不料身後突然湧出了一批結伴玩耍的垂髫孩童,推攮著阻了他的路,連擁帶擠的把他也拱到了小販跟前。


    賣糖葫蘆的哪有見過這等姿容氣度的買主,別說是買糖葫蘆,怕是大街上也是從來見不到的,他雙眸圓睜,半張著嘴,神情呆滯,喉頭咿咿呀呀了半天,舌頭就是捋不出半個字來。


    戚無邪嘆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片金葉子,塞進了他的嘴裏,接過他手裏的插滿糖葫蘆的糙靶子,拔腿就走。


    誰想那群小孩見狀,一個個都不依不饒的撲了上來,該抱腿的抱腿,該扯袍的扯袍,有一個小豆丁生得圓圓滾滾,看來是十分中意糖葫蘆的,一見這人想吃獨食,立馬就急眼了,上去一口咬在了督公大人的臀下,位置尷尬,疼癢難辨……


    戚無邪震驚了,僵了身子有些無措,他不復平日慵懶閑適,從容邪魅,呆愣下三分招笑七分可愛,喉頭滾雷,他陰測測的啞聲道:“薑—檀—心”


    別問薑檀心哪去了,她已笑死在當場。


    無奈分了糖葫蘆給孩子們,偌大的糙靶子上隻剩下光禿禿的兩根,看起來賣相還不怎麽樣,山楂小小的,糖漿也蘸得不多。


    薑檀心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在牆根,她偷瞄了一眼戚無邪此刻,無比扭捏鐵青的臉色,又是噗嗤一聲,極不給麵子的笑了場。


    眼瞅著督公的臉越來越黑,她隻得彎著腰垂著頭,向他捧手告饒,且三指併合,指天為誓,你我心照不宣——放心,這事哥們不會說出去的。


    讓薑檀心拔去最後的糖葫蘆,戚無邪手一鬆,糙靶子砰然砸地,他頭也不回的往馬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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