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哭昏了過去,醒來後又哭,反反覆覆,到最後,眼睛有絲絲粘粘的紅色掉下來。


    像一具死屍一樣攤在地上。


    真正絕望的酷刑不是打斷脊椎骨,不是腰斬,不是五馬分屍,而是將人放入一個真空蠶絲包裹的囊中,用特殊材料蒙住他的眼睛,塞死他的嘴巴,這樣他就看不見也聽不見,隻有慢慢感覺到自己血液在流盡,這樣等待死亡的過程才是真正的絕望。


    我睜開自己的血眼,等待我的就是這樣的絕望嗎。


    我決定要自殺。


    做出決定後,我開始尋找自殺的方法。監獄裏自殺是件很困難的事情,這將牽扯到眾多利害關係,而且這裏的生活用具,勞動用具全被磨成圓形,要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動聲色地繼續編製糙帽,不理會周圍的議論聲。長長的,細細的軟竹條一根一根緊密地纏在一起,竹條頂端鋒利如針,如果將它輕輕劃過手腕,鮮血會立即湧出。想著想著偷偷地藏起一根。抿著唇,太陽穴出不停跳動,我決然地打算今晚動手。


    晚上,回到監室,挪開枕頭,一片空白,那條細細的竹條不見了。心猛地一沉,想必是被檢查監室的幹警搜去了,這些異物是不能存在於監室的。像是一潑最冰冷的水熄滅了最後一點火種,原來連自殺都不被允許,為什麽?生命是權利不是義務,我連放棄這卑賤的命都無能為力。努力睜開依舊紅腫雙眼,我洞察周圍一切。沒有哪刻如此刻般決然,清醒,一心要撲向死亡之路。


    機會還是有的。刷牙的時候發現那個又瘦又小的男人照樣迫不及待地拿著牙刷柄在牆上刻正字。沙沙的磨石聲讓人牙齒發酸,仔細看那漸漸變尖的牙刷柄,我想那是我得到解脫的最後一條路。


    開始在每天晚上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拿著牙刷柄使勁地在角落裏磨,不能發出太大的動靜,不能磨得太快,以免讓人看出破綻。行屍走肉的自己隻有在磨牙刷柄的時候才會有點異樣的情緒,那種一心撲向死亡的輕微的激動。對一個苟延殘喘,身心已死的人來說,死亡是最好的結局,那才是我的歸宿,誰也不能阻止我。


    白天依然和平常一樣,吃無法下咽的食物,接受醫學教育,繼續勞動改造,而等到晚上磨完牙刷後,睜著紅腫充血的眼睛,久久凝視黑夜,一整夜不能入睡,腦子清醒得可怕,隻是想著死,死,死。我不知道地獄是什麽樣子的,我想我會到阿鼻地獄去,那是世人聞風喪膽的地獄,我將一刻不停地接受諸酷刑的煎熬。地獄裏有六位凶神惡煞的判官,和毛骨悚然的刑罰,爬刀山,下油鍋,入火海,永世不可投胎轉世。


    戶外活動的時候,我依舊陰沉地坐在操場的角落裏,蜷縮著身子,這裏陰冷肅肅。經過半個月的努力,那把牙刷柄已被我磨得很鋒利,順利的話明後天晚上我將動手上路。周圍的人鬧著喊著,我的心裏決絕的計劃無人知曉。身上的囚衣散發著黴菌的味道,我想起母親為我織的灰色高領毛衣,綿綿密密的針線,溫暖厚實的羊毛,我一穿就是五六年,直到毛衣上起了一顆顆毛球還是不捨得扔了它。媽媽,你知道嗎,我多想穿著那件毛衣上路,現在的我好冷,到了陰間更是冰冷徹骨。多麽想再穿一次那件毛衣,更是想再撲入你那清新淳樸的懷抱,哪怕一次一秒也好。那樣,我就真正的死而無憾了。把頭深深埋在兩膝,努力回想生命最值得回憶的溫暖。


    突的手指上一陣溫暖,太陽不知從哪朵雲後跑了出來,慢慢地直照著我,我微微抬頭,這明亮和煦的冬日陽光,已經多久沒有照到過我了?不過那樣的情景多麽熟悉,在哪裏我曾看見過的太陽,如上帝賜予的禮物般美麗。那是在山峰上接受旭日的洗禮,紅暈衝出雲峰,頓時光芒萬丈,霞光瑞氣,照徹天際。我熱血沸騰地叫起來,看著旁邊那個一直拉著我手的人,他有頎長高大的身影。那個人的臉像浸在一麵被擾亂的水中,模糊迷幻,而漸漸的風止了,水麵光滑如鏡,那張臉瞬時清晰,直入我心。


    那是我愛的人的臉,英俊硬挺的五官,黝黑明亮的眸子,這張其實一直刻在我心底的臉。


    我終於看見他了,他也在看我,露出非常溫暖的微笑,細白的牙齒,唇角的弧度勾起一抹明媚。


    我發現心底有些東西極其細微地發生著改變,像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底悄然無聲地冒出一個火種。


    “剛剛要是我掉下去了怎麽辦?”


    “那我跳下去找你。”


    ……


    “你會一直陪我嗎?”


    “有一種可能是你不再需要我了,否則我會一直死在你的身邊。”


    ……


    這個男人,和我一起經歷生死一線的鯉魚背,我曾許諾要一直陪在他身邊,連死都要死在他身邊。


    記憶清晰起來,如同頭頂明亮和煦的太陽慢慢照亮起我蜷縮著的這個小角落。


    第36章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起伏的雲霧間,紅暈迸發,光照大地,璀燦一時。


    壯麗的景色是永恆的,露水從未泯滅,太陽照常升起。


    蜷縮著的角落裏陰影散盡,暖暖的陽光一點一點透入我的體內。低頭看自己的手腕,粗糙的皮膚下細細的動脈,微微跳動著,那麽脆弱,隻需一小刀片割下去就血流噴she,一切結束。我真的要動手嗎?我有了猶豫,看著頭頂暖暖的紅暈,一絲絲對生命的眷戀回到我的心底。


    這個世界,芳香的花朵,清新的泥土,明亮的藍海,慧黠的生靈,我曾希望在老時隱居於一個最接近自然的村莊,日日與之依偎。這個世界,還有母親慈祥的笑容,父親寬大的手掌。這個世界,還有我誓言陪伴一生的人,他修長的手為我剝著一隻隻完整的大嚇,他急噪卻不失溫柔地餵我吃飯,他一整夜一整夜地與我沉溺在綺麗班駁的熒幕裏,追尋在生活中遺失的夢。


    我突然發現自己捨不得這一切,即使這一切現在與我的距離遠到讓我心寒,我仍想再次汲取那樣溫暖的幸福。


    我想熬下去,我不知道這刻的想法是不是衝動,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但此刻隻是想熬下去,為了那遠在天際的光點。


    那一夜,我難得地睡著了,睡得很平和。夢裏有小野麗莎的音樂響起,冬日的陽光像幼時吃的棉花糖那般柔軟,我躺在他的懷裏,甜甜地睡過去。


    是誰說過,當你一帆風順地走在希望大道上,上帝已準備好一個黑淵跌得你措手不及。當你徹底絕望時,上帝已在你頭頂打上一束光。


    我要生活下去。我不會再流淚,不會再絕望。


    每天一刻不停地編製糙帽,我要努力達到標準,爭取減刑。努力聽著那些枯燥的基礎醫學,即使多麽艱澀難啃。晚飯咽下粗糙的飯菜,也開始盼著周二的開葷。也開始學著別人,拿著牙刷柄在牆上刻著正字。有時候,看著黃昏的夕陽,有濃重的惆悵感,記憶在此時齊湧上來,又是一天過去了。


    隻要有空就去圖書館看書,監獄的圖書館條件簡陋,牆角上有一片片蜘蛛網,書架上都是些殘缺破皮的書,且年代久遠。翻開一本,裏麵很多字都模糊成黑影,散發著黴菌的異味。借了一本《活著》,很早以前看過,但是囫圇吞棗地過了一遍,沒有太大印象。


    再次看這本書,細細咀嚼著。


    富貴的母親,妻子,女兒,兒子,孫子都死了,最後孤獨得隻剩下一頭老黃牛,但是他還是選擇活著。此書顯示了人對苦難的最大承受力,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相比富貴,我幸運太多,我還有愛的人在外麵等我,我的父母,我的蔣雪。我時常想起他,我有強烈的預感他的傷好了,他安然無恙地在監獄外等我。


    我開始寫日記,寫下每天發生的事情,雖然這裏日復一日,但是我仍然會寫很多,關於心情,回憶,期盼。以前是沒有寫日記的習慣,現在卻一寫收不了手,人在悲傷的時候總是要有情緒的宣洩,我選擇的方式就是文字。有時候洋洋灑灑寫很多,一些很細微的事情也不遺漏,這樣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


    終於三個月的“新犯人”訓練結束了。我們這些新犯人被重新分配到各個中隊,我被分到了第1大隊的第3中隊,監室也換過了。


    我拿著自己不多的生活用品走進新的監室。


    一進門就看見天花板上一個很大的白日燈泡,足足有1000瓦,熾熱發亮。這裏也是個20多平方的空間,住12個犯人。


    我四周看看,這些老犯人神情詭異,有的嘻嘻哈哈地笑,有的表情嚴肅地看著我。我感覺陷入了一個異常複雜的環境。


    一個30來歲的男人坐在床鋪上打量著我,他顴骨突出,下巴削瘦,眼眶凹陷,滿臉麻子,手臂上有密密的紋身。


    “叫啥,怎麽進來的?”他盯著我問。


    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大哥問你話啊,你耳朵不好使啊?”旁邊一個矮小的男人賊賊地笑了起來。


    監室裏所有的犯人全盯著我,我一聲不吭地抱著自己的東西,默默地走向最裏麵。


    刷的一下,我的囚服被人扯了過去,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猥瑣男人像拎小雞一樣將我直直地摔在那個麻子臉男人跟前。


    “小崽子新來的啊,挺囂張的,大哥問話都不答。”刀疤男低頭在我耳邊。


    那個被叫作大哥的麻子臉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趴在地上的我,“叫啥,打哪來的。”


    “3012,蘇小冬,捅人一刀進來的。”我不情願地回答,我的頭正對著麻子臉那對骯髒的散發著濃濃臭味的腳。


    “看樣子還挺斯文的,讀過書?”麻子臉不緊不慢地問。


    “大學讀了一年。”


    還沒說完,旁邊的刀疤男猛的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很大的力氣,打得我臉發燙,嘴角立即有血絲滲出。


    “他媽的老子我最聽不得什麽大學生,少給我裝模作樣。”刀疤男說著狠狠地把我脖子壓在地麵上,朝我吐了幾口水。


    第37章


    刀疤男把我狠狠地壓在地上。我的脖子被勒得透不過氣來。


    “好了,抬起頭來。”麻子臉揮手示意,刀疤男放開了手,我直嗆了幾口,抬頭即是一雙濃濃異味的臭腳,指甲很長,裏麵全是汙垢。


    “這裏的規矩知道麽。”麻子臉開口。


    我搖頭。


    “小崽子剛進來都要孝敬老子的!”刀疤男惡狠狠地敲打我的頭,像敲木魚一樣隨意.我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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