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所請被皇帝恩準。皇後請晉王夫婦入宮一敘。


    前途已定,再無懸念。子虞反倒安下心來,拜見皇後時也不像往常那樣心中惴惴。皇後對夫婦兩人依舊親和,讓子虞坐在她的下首,不厭其煩地詢問王府下人如何準備寺中修行的事物,對其中錯漏之處一一予以指正。


    子虞佯裝謹慎地聽著,心思卻飄飄蕩蕩,不知遊到何處。皇後牽住她的手,柔聲道:“你要去寺中修行,為晉王祈福,這是好事,幾宮的娘娘都誇獎你。寺院在山上,到了冬季天寒地凍,你又生長在南國,不習慣這樣的天氣,我這裏準備了狐裘獸炭,你都帶去,好好保重身體。”


    子虞聽她吩咐地仔細,不知為何,心中竟生不安,應諾了一聲。


    皇後轉頭又和晉王閑談了幾句,態度和藹。宮殿中氣氛輕鬆,眾女官也都不失時機地說上兩句,讓談話更添趣味,隻有一個女官惋惜地說道:“自從皇孫誕世,太子妃來的就少了,如今晉王妃去修行,能陪娘娘說話的,又更少了。”


    殿中頓時沉默下來,皇後並未責怪女官失言,沉吟了片刻,對睿定道:“晉王妃這一走,你府中就無人打理,平日公務繁忙,難道以後府中瑣碎小事也要勞煩你操心?”子虞已知她的意思,悚然而驚,身子微微一顫。皇後立刻察覺到,轉臉來看她,滿目柔和,子虞被她看地心中發寒,側了側身子,咬牙一言不發。


    睿定臉色平定地問道:“府中還有管事,料想也不會出錯。”


    “偌大王府,就交給奴役打理,你也不怕別人笑話。”皇後唇角帶笑,說道,“你比太子長四歲,如今太子已有子,你這裏卻音訊全無,這樣可不行。也是時候立個側妃,王妃不在時可以幫你管好內院,又可添子嗣……”


    子虞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卻沒有想過,就是今天。


    她抬頭望睿定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麵色如常,不驚也不喜,似乎已經接受了事實。她渾身發冷,隻能聽著皇後的款款笑語,不辨滋味。


    皇後道:“有幾位朝臣的千金正逢嫁齡,隻是容貌性情還需考校。我身邊有個秉儀,想賜給你,她和你的王妃一樣來自南國,不會和王妃離心,而且人品一流,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留在身邊也安心。”不等睿定回答,她向左右示意,立刻有女官轉入後麵,須臾功夫就領著一個女子走進大殿。


    子虞一見來人,怔忡了片刻:穆雪仍如初見時那般嬌憨俏美,看得出她精心裝扮了一番,五官細致,妝容精巧,一笑之下流露出少女的風情。


    皇後把她喚道眼前,對子虞道:“你們是有姐妹緣的,當年一起出入宮闈,如今又都歸於晉王,今後可要珍惜這種緣分。”


    子虞如遭雷亟,一時間覺得自己身處夢魘之中,皇後,穆雪,女官,每個人都在對她微笑,可這每個笑容後都藏著一種惡意。她抑製不住身子的戰栗,連笑容都變得牽強起來。


    “王妃,是身體不適嗎?”穆雪問道,臉上帶著體貼的微笑。


    睿定站起身,對皇後拘禮,“娘娘,前段日子她連病兩場,身體虛弱,隻怕是久坐不適。”


    皇後點點頭,“既然如此,先扶晉王妃去休息。”


    子虞手握成拳,死死攥緊,指甲直掐進肉裏,鑽心的疼。她隻恨還不夠疼,不能從這可怖的夢魘中轉醒,女官走上前,不等她們攙扶。子虞已慢慢站起身,對皇後一拜,便轉身離開了大殿。她走得極慢,雙手的冰寒似乎直透到腳底,每一步都費勁了力氣,直到殿外才覺得一口氣緩了過來。


    女官們覺得她舉止古怪,一時不敢驚擾,任她在殿前久立。


    袖口仿佛被人牽動,子虞恍然回過神,仔細一看四周,已沒有人守著她,隻餘驟風,拍打羅衣,還有簷前鐵馬,玎琅亂響。目中一切盡是秋色,草木衰敗搖落,枯黃如訴。想起上次入宮,還是花團錦簇的模樣,她不禁悲傷地歎息。


    是什麽,讓天地萬物一夕之間換了顏色。


    離府修行的日子已經定下,管事照例把隨行人員的名冊給子虞過目,共有二十多人,都是府中原本就伺候子虞的,其中四個貼身丫鬟,一個都未落下。子虞微微訝異,疑心是管事兀自定下的名單。於是將所有隨行的人叫來,詳細詢問。


    眾奴役都表示願意跟隨,表情誠懇,瞧不出一絲勉強來。其中有個丫鬟大膽向子虞坦言,“新婦將要入府,我等都是服侍王妃的舊人,日後說不定會被閑置,不如跟隨王妃。”子虞看她臉上尤帶稚氣,說話卻條理分明,便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丫鬟道:“歆兒。”子虞滿意地對她微笑。


    等眾人退下,子虞才皺起眉頭,這些人中不乏伶俐乖巧的,即使留在府中,也難保沒有出頭之日,卻甘願隨她去清苦之地……


    也許其中有殷相或晉王的耳目,她忍不住這樣想,隻是近來心灰意懶,不願勞神去分辨,隻把名冊丟在了一旁。


    十月初十是個吉日,清晨王府外一幹隨行人員都已經籌備妥當,攜帶的物品擺滿了五輛車駕,王府不得不抽出一小隊衛士,送王妃到東明寺後再回來。子虞一看這個陣仗,直覺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神色黯然。


    她走時靜悄悄地,沒有驚動其他人,就連睿定也沒有出來送行,隻遣了近侍送來一隻檀木盒子。子虞接過盒子,回頭又看了一眼府門,登車離去。


    從王府經宣平門出城,半日的車程就可以到東明寺。子虞坐在車中,一路聽轆轆車聲,心事也如輪轉,萬千個念頭飛過,卻沒有一個抓得住,隱約有一點清新淡雅的香氣,在這狹小的空間內,顯得格外分明,勾起她心底深深藏匿的心緒,隨著淡香飄蕩起來。


    她打開盒子,不由“啊”地輕歎了一聲:裏麵放著一團槐花,潔白如雪,花瓣如碎玉碾就。時已深秋,不知鮮嫩的花朵從哪裏采摘,她捧起花朵,記憶裏甘甜快樂的時光也斷斷續續地浮現出來,讓她又是欣喜又是憂傷。


    車駕突然毫無預兆地驟停,她一時不察,花脫手落在腳下。有侍婢站在車外稟報,“王妃娘娘,這裏過不去了,要換道。”子虞蹙眉,“為什麽?”侍婢道:“是右仆射晁家行納征之禮,好多百姓爭相觀看駙馬,把路給堵了。”子虞恍然,玉城公主年後即將完婚。


    “選在今日納征?”她輕聲問。侍婢耳尖竟然聽見了,答道:“下月並無吉日,隻有今天才能行禮。”言罷,她也自覺多嘴,不再多言。


    車駕另外擇道再行時,子虞撿起槐花,花朵已零落,再難拚湊。


    終於在日落前趕到東明寺,已有接引僧人等候。


    寺中早已得到宮中旨意,將子虞安排在後山別苑,那裏獨立成院,分為南北兩閣,院前列茅亭,修竹,院中植杏。這裏曆來住的人不過是失寵避居的妃子,或是有難言苦衷的命婦修行所用之地。院落清淨,裝飾簡樸。在王府眾人看來,這個院落的布局近似宮殿,隻是多年未整修,牆頭斑駁晦暗,門庭朱漆失色,讓人望之心歎。


    僧人們已提前打掃了庭院閣室,侍婢們依然覺得不滿,又裏裏外外重新打理了一遍。等收拾停當,院落的一角已掛起半圓月亮。寺中著人送來飯菜,並將寺中規矩一一詳告。


    等眾人用完飯,都覺得疲倦,便早早安歇。


    這夜月色如洗,從窗透入內室,滿地生寒。子虞來時聽人說山間風大,到了這一刻才深有體會,牆上疏影如舞,影影幢幢,卻是院前修竹投進來的影子,枝幹細葉都瞧得分明,傾耳細聽,窗外風聲竹聲,混作一起,蕭蕭如泣。


    子虞難以安睡,在滿室月色竹影中輾轉反側,如此過了大半夜。正在她半醒半夢之中,耳邊忽然傳來錚錚兩聲樂調,似有人在夜裏彈弄琵琶。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可樂聲飄過,曲調清麗婉轉,不知是風聲相和,還是隨風所彈,格外曲折動聽。她聽了一段,漸漸心安,這才睡去。


    第二日梳洗時,子虞問左右可曾聽見琵琶聲,眾人皆說熟睡不知,唯有歆兒說夜裏起身時聽到兩聲。子虞心道果然不是夢,趁僧人來送飯時打聽。僧人們諱莫如深,隻說北苑住著一個啞婦,平日愛弄琵琶,再細追問其身份和居於此地的原因,僧人們卻不肯再答。


    子虞雖然好奇,卻不願觸及寺院禁忌,那琵琶聲夜夜不停,眾人也就漸漸習慣了。


    寺中生活清淨單調,每日有精通佛法的高僧為子虞講經,閑時聽宮女誦經,或是賞文識字,轉眼六七日就過了,過得竟是難得的安靜祥和。


    秋色漸深,山上風聲凜冽,從四麵旋來,宮女們為裙裾飄蕩而煩惱,不知是誰想出的辦法,將佩飾懸垂到膝部,壓住裙角。眾人為這種別出心裁的裝扮感到有趣,又將興趣移向別處,寺院後麵植被繁盛,正好取來鬥花折草。在嬉戲玩樂中,宮人們也時不時遠遠眺望皇城,似乎暗自期盼什麽。


    子虞從讀懂了他們的目光,卻隻能保持沉默。


    這日山下來了一支隊伍,車馬皆懸黃,一看就知是宮中來的,原來是玉城公主循例婚前來寺中祈福。


    子虞與玉城一向有隔閡,聽聞她來了,也不覺得如何高興,隻遣了秀蟬前去問候。


    用完午飯後,子虞來到僻靜的佛堂,往常都是由寺中高僧等候,今日卻空無一人。秀蟬等宮女都露出忿忿之色,子虞心知其中的緣故,佯作不知,靜靜坐在佛堂等候。


    過了片刻,有僧人慢慢走入佛堂,子虞側著身子端坐,並沒有發覺,直到他行禮,“娘娘。”


    這個聲音聽過一遍就讓人難以忘記,子虞訝然轉過臉,看到懷因沉靜的麵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大師。”


    懷因道:“主持和師兄為公主誦經,今日隻有我來為娘娘講經。”子虞心想他倒是坦白,隨即讓宮女準備抄寫經文。


    以往幾位高僧講解經文枯燥艱澀,宮女們都是應付居多。今日懷因講解,語調清朗沉和,對佛教典故信手拈來,講得頗多趣味,女官侍婢都聽得入味。子虞細心地發現,每當她低頭沉思時,懷因會放輕語調,像是故意遷就。她略有不懂,提出問題,他也回答得盡詳盡細。子虞心中微微一暖,抬頭望向殿中,懷因專心致誌地看著經書,他眉如墨畫,麵色沉毅,秋日澄淨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一塊好玉。


    懷因講完一段,宮女將謄抄的經書呈給子虞。佛堂外忽然一陣動靜,幾個宮女引著玉城走了進來,後麵還跟隨著幾個僧人,神色惶然,顯然這樣的舉動是公主臨時授意。


    宮女們鋪上蒲團繡褥,正要擺設玉簾,卻被玉城阻止,“我與晉王妃是姑嫂,不用如此虛套。”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官覺得不妥,還未張口,就被玉城瞪了回去。


    子虞冷眼旁觀,隻覺得意外。按理玉城身份高貴,正值待嫁期間,麵對方外人也該障麵。可轉念一想,玉城一貫我行我素,誰又能管製她。


    以前在宮中玉城對子虞甚少好麵色,今日一反常態先行拘禮,坦然坐在一旁。子虞暗自稱奇,示意繼續講經。


    殿堂中一片寂靜,隻有懷因的聲音,清朗如淙淙流水一般。玉城正襟危坐,望著殿中一角,像在出神,又像專心聆聽。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懷因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宮女們便知他講解完了。


    玉城向左右看了一眼,有宮女排眾而出,將一頁紙遞到懷因麵前,柔聲說:“公主素來崇佛,誦讀經書時有幾點不解,還請大師解惑。”


    懷因以為是公主有意考校,接過一看,題並不甚難,就是講解要費些時間。他抬頭往子虞的方向望了一眼,光線晦暗,看不清她的眉目,依稀從姿態上看出幾分疲倦,他心中頓時有些為難,宮女見狀,連連催促。懷因重新打開經書,講解起來,這一次,他說得簡潔明了,即便如此,也用了整整半個時辰。


    佛堂外暮色已起,宮女們添燈舉燭。子虞把身子輕靠在繡褥上,不止是她,宮女們也都露出些微倦色,隻有玉城雙眸神采熠熠。子虞心裏大是疑惑,一直聽聞玉城並不好佛事,可眼前這樣子,倒像是要鑽研佛經。


    直到懷因講完,玉城似意猶未盡。一旁有精通佛理的宮女走到玉城身邊,悄悄說了幾句。子虞離得近,隱約聽到是指責懷因講經粗略,玉城頓時目露慍色。子虞想起她以往的性子,不禁替懷因擔憂,正想替他開脫幾句。玉城轉過臉,冷淡地斥責了宮女,等那個宮女滿麵通紅地退下,玉城臉色稍霽,對剛才宮女所言全不在意。


    熟悉她性子的宮人都覺得奇怪。


    如此玉城公主接連三日陪子虞聽誦佛經,一點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子虞大感頭疼,在宮中玉城待她冷淡無禮,她隻覺得心中不暢,如今玉城待她客套有禮,她偏又覺得怪異。寺中幾位高僧為玉城誦經,玉城稱艱澀難懂,一擱經書就走了。幾次下來,高僧們都覺得差事難做,想法避開。隻有懷因講經,玉城甚少刁難。如此卻苦了子虞,每次講經從午時到日落,玉城還經常想出題目來問,拖長了時間。這期間為了明心靜氣,不用茶點,如此幾日,子虞胃口驟減,晚上睡得不安穩,白天又覺得疲憊。


    這日清晨,宮人奉上粥菜,子虞聞著氣味,胸口一滯,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吃了一口再難下咽。讓宮女們誦經,不像往日靜心,反而有一股虛火在胸腹竄動,讓她說不出的煩躁。午時有僧人來請,子虞便推了今日的講經,靜坐在房中休息。


    窗門虛掩,幾縷清香隨風飄了進來,子虞心動,沒有驚動任何人,從院後走了出去。


    時值深秋,草木蕭瑟,可觀的花木不多。子虞走走尋尋,一路到了山邊,遠遠地能眺望到皇城。她這才明白宮女們愛來這裏觀望的舉動。皇城看起來離得這樣近,仿佛一步就能走過去。她望了許久,直到寒風襲麵,才倏然回過神來。一時間心中空蕩蕩的,隻覺得滿心失落,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在想些什麽,更不知道將來要如何……


    “娘娘。”身後驟然有人喊。


    她轉過頭,懷因站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眉宇緊鎖,麵色緊張地看著她。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問道:“大師怎麽到了這裏。”懷因道:“娘娘請過來講話。”


    子虞不解,腳步往前一挪,就見懷因悄悄紓了口氣。她回過頭,剛才不知不覺,站立的地方離崖不過半尺。此時一看,才發現驚險。她倒吸一口氣,暗自驚出冷汗。注視懷因驟然鬆了口氣的表情,她胸口生出一絲暖氣,畢竟還有人在意她的安危。


    往前又走了幾步,子虞向懷因頷首微笑以示謝意,柔聲說道:“大師怎麽不在佛堂講經?”


    懷因臉色平靜道:“公主的考題越來越難,今日由方丈出麵為公主解惑。”


    子虞莞爾笑道:“能為公主解題,是求也求不來的機緣,大師怎麽反其道而行?”懷因略一笑,並不解釋。子虞見他神色坦蕩,倒為剛才的試探感到赧顏。懷因並沒有在意,轉而說道,“娘娘要做什麽,自有下麵的人代勞,怎麽孤身站在崖邊犯險?”


    子虞望著遠方,聲音縹緲道:“我在房裏聞到花香,以為有花開了。”她環顧四周的蕭瑟,苦笑了一下。


    懷因安慰道:“院後種了一小片菊花,現在開得正盛,是娘娘尋錯方向了。”子虞恍然“哦”的一聲,淡淡道:“我總是找錯方向呢……”懷因驚異地看向她,見她眉宇深鎖,纏有愁意,心中也覺得重逾千斤,溫顏道:“再過一會就要起風了,娘娘還是快回去吧。”


    子虞點點頭,跟著他慢慢繞山路往回走,才走了一小段,胸口又一陣氣悶,腥然欲嘔。她捂住口,不想在這青年僧人麵前失態,憋得頭昏眼花。懷因本來離了兩三步的距離帶路,身後突然沒了動靜,他轉過頭,被她麵色青白驚住了,“娘娘?”


    “別過來。”子虞勉強說出一句話來,就覺得心口窒悶,她慌忙轉身躲到一棵樹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懷因聽到聲音,說不出的心慌,連連呼了兩聲“娘娘”。


    子虞麵色煞白,突然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捂住胸口怔怔發呆,聽到喊聲才緩過神來。她牙關輕輕戰栗,對懷因道:“大……大師,幫我叫人來。”說完又愣住了,叫誰呢?就是秀蟬,她也不敢全然相信的,寺中還有玉城公主的隨行,想到這裏,她麵色又白了三分,心裏越加惶然,急道,“別去,不要叫人來。”


    子虞背靠大樹,六神無主,眼中已有淚水。身前突然被遮擋了光線,她抬起頭,懷因站在她的麵前,劍眉斂起,仿佛十分擔憂。子虞瞪著他,“你……”懷因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脈搏上。子虞一掙,他卻牢牢握住,聲音低沉,“娘娘若是不想讓外人知道,也該顧念自己的身體。”


    子虞心裏一酸,沒有再掙脫他。


    懷因凝神診脈,眉頭越攏越緊,輕聲詢問了子虞近來的起居飲食,她便一一答了。懷因心中已有數,仍需一點關鍵要確認,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問才好,麵上漲了薄薄飛紅。子虞看他神色有異,更是忐忑。


    懷因問:“娘娘除了食滯倦怠,是不是還有其他異狀?”


    聽他言辭閃爍,子虞略一細想,也覺得尷尬,說道:“是晚了,我以為是住寺中不習慣,不準也是常事,所以沒有放在心上。”


    懷因點點頭,躬身道:“滑脈之兆,是喜脈。”


    子虞虛應了一聲,扶住樹幹的手握成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望著懷因說:“還請大師為我保密。”


    懷因道:“從脈象看,娘娘這些日子憂傷過甚,氣血不和,現在正是孕期的緊要關頭,飲食,器用馬虎不得。”


    子虞感激他的用意,仍是搖了搖頭,“不是時候,我另有打算。”


    當年欣妃落胎的事一直是子虞避忌的話題,如今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事給她一個珍貴的教訓,自以為能瞞天過海的舉動,往往被身邊人勘破,最後變成了掩耳盜鈴。


    欣妃懷孕之初,疏遠近侍,提拔新人,這一些舉動,都讓子虞覺得困惑不解,如今輪到自己的身上,她才終於明白欣妃當時的心情。可她的處境比欣妃更有不如,昔日欣妃備受皇帝寵愛,身邊服侍的都是南國舊人,在詭譎難測的情況下依然遭到暗算。以此推斷,子虞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她的能力並沒有超越欣妃,能用的人更不及欣妃之萬一,就看運氣,想到此處,子虞不由暗哂,她可不敢把後半生就這樣寄托在運氣之上。


    她自身的處境已是不妙,不得不為這個孩子考慮地更深,論身份,孩子應是晉王嫡子,也許是世子,可子虞已被逼到寺中修行,王妃的名頭朝不保夕,也許不等孩子出世,正妻的寶座已經拱手讓人。她不敢天真地認為,現在懷了孩子,能轉瞬翻身回到王府。甚至,她必須考慮到最壞的一點,孩子的到來會讓她的處境更加尷尬。


    晉王已有其他妻室,孩子以後自然會有,他不會為這個不是唯一的孩子搭上苦心謀劃的前程。殷相雖然名義上是她的義父,可她對他的作用大減,與其為她大費周章,還不如另選卒子。


    將為數不多能對她有所幫助的人一一從腦海中剔除,子虞悲哀地發現,這個她衷心期盼的孩子在最糟的時機到來,讓她的前景變得更加危機四伏,孤立無援。


    懷因走後,子虞又在寺院的大雄寶殿逛了一圈才回院中,一來她需要思考的時間,二來掩飾了她真正的去處。考慮到將來,她不得不更加謹慎,一時大意極有可能招來禍端,三思而後行總沒有壞處。


    侍婢們見她歸來,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歆兒上前為她整理衣衫,說道:“公主派人求見王妃,已經等了許久了。”子虞微訝,於是把來人召來。來的是玉城公主的貼身宮女,為人處世頗為圓滑,規規矩矩地行禮後站在廳堂中陪子虞敘話。說了一會兒後,子虞才明白玉城的意思,竟是想借探她的名義在東明寺再逗留些日子。子虞的心情剛經過大起大落,乍聽玉城的意圖,不由疑神疑鬼,暗自揣測玉城是否看出端倪。心中一打量,婉拒了這個要求。


    宮女皺起眉,又央求了幾次,子虞都不答應。那宮女放不下臉,悻然道:“王妃就如此不近人情?寺中冷清,有公主做伴還能多個說話的人,以後隻怕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秀蟬歆兒聽了都沉下臉去。子虞冷笑道:“冷清自有冷清的好處,公主避居在寺中,就算陛下娘娘能夠體諒,隻怕晁家別有想法,這可不比宮中,公主已是待嫁之身,以後行事也該考慮下夫家的體麵。”宮女聽得臉色忽白忽紅,轉身走了。


    玉城並沒有因此按規定日子離去,依然留了下來。子虞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不知是不是思慮過甚,她害喜十分嚴重,對外謊稱人地生疏,水土不服。每當用飯時,就算胃口不濟,她也勉強吃上幾口,隻怕被身邊人看穿內情。她心知能瞞的時間不多,必須早下決斷,可心中總存有一分不舍和猶豫。


    這日晚飯後,一個送飯的僧人借整理的時機留下來,趁眾人不備,對站在廊下的子虞奉上一個灰色的布包,說道:“懷因師傅聽說娘娘這幾日身體不適,難以在佛前聽講經文,特讓我送來這個香包,裏麵含有供香,放在身邊能常思佛家教誨,清心明神。”子虞接過來一嗅,一縷清新的香氣飄入鼻端,叫人怡然一振,胸口那股窒悶給壓了下去。她心生感激,對著僧人無法言語,默默任他離去。


    夜裏來了一場雨,稀稀落落地仿佛秋蟲在林間低語。子虞在燈火下打開布包,裏麵還放著一張紙條,綿密的蠅頭小楷寫滿了整張紙,都是孕婦該注意的事項。淡黃的光映在紙上,越發顯得溫暖。子虞心中暖流陣陣,險些要落下淚來,她將紙重新折好放入袋中,終於下了決心。


    將秀蟬喚如房中,子虞道:“去告訴晉王,我要見他。”秀蟬大驚,說道:“寺中管理嚴格,酉時一過就落鎖,難以與外通信。”子虞不作理會,說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秀蟬張了張唇,訥然道:“奴婢……”子虞看著她,緩緩道:“你沒有辦法,難道殷相也沒有辦法,我知道你與殷相一定有辦法聯係,讓他轉告晉王,我要見他,必須要盡快。”秀蟬不敢與她對視,低下頭去,“是。”


    子虞並不放心,起身從妝匣中取出一顆明珠,在燈火下光彩耀人,正如當年晉王送她時一般無二,她溫柔地摩挲了幾下,將它交給秀蟬,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放好。子虞輕聲說:“一定要交到他手上。”秀蟬道:“王妃請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子虞並不能安心,可她總要試一下才能死心。她心道:這是最後一次。


    這夜雨勢極微,細若遊絲,忽停忽下,綿延了三四日,如此細雨在深秋難得一見,宮人們都嘖嘖稱奇。隻是雨勢再小,也帶森寒之氣,沾衣即濕,冰冷的好似雪粉。明妃掛念女兒,又派了女官來接,玉城發起拗脾氣,和來人僵持了兩天,終於還是回宮了。


    子虞對此稍稍放了心,平靜地等待。


    沒有讓她等久,第六日的午後,秀蟬將子虞請到院後的小亭賞景,借機遣走了其他服侍的宮女,片刻之後,就有一個身著蓑衣,頭戴鬥笠的人走了進來。


    等他走近,子虞站起身,又是驚喜又是失望地喚道:“哥哥?”


    羅雲翦摘下鬥笠作揖,“娘娘。”秀蟬立刻知趣,悄悄走開,到院落的側門守候。子虞不再掩飾,歡喜道:“哥哥怎麽來了?”羅雲翦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看子虞,聲音裏有一絲怒氣,“你怎麽如此憔悴,難道沒有人照顧你,還是寺裏冷待你?”


    子虞搖頭,“沒有。”


    羅雲翦見她不肯說,更是擔心,“你向相府傳話,是有什麽大事?相爺夫人也都牽掛你……”


    子虞笑容斂起,不置一詞。


    “我知道你心裏所想,這種虛情假意不值得理會,”羅雲翦道,“要是真這麽想就錯了。”


    “錯在哪裏?”


    “你太小看了殷相,他在官場沉浮這麽多年,明的暗的勢力不知凡幾,隻要他肯對你虛情假意,別人都會有所忌憚,不至於對你落井下石。”


    子虞道:“哥哥說的道理我怎麽會不明白。當年他認為我為女,不過是想提前在晉王身邊伏下一棋,如今還肯對我用幾分心思,是看在我對他的價值還沒有完全用盡。可是他錯了,他很快就會發現,晉王並非他所想的那樣情深不移,比起他的付出,我能給予的回報不值一提。與其到時候像棄卒一般被他丟棄,不如我今日就習慣不再依靠他的勢力。”


    羅雲翦皺起眉,歎道:“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如今也該讓你知道真相。你總以為,當年是晉王去求殷相收你為女,其實並不是這樣。在他去之前,我就去找過殷相,希望他能幫助我們兄妹,當時他答應了。”


    子虞吃了一驚,看著他道:“殷相怎麽會如此輕易答應?他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薩。”


    “無用的人,他當然不屑一顧,”羅雲翦淡淡道,“當時我對他說,若後宮無人,朝中的根基難以長久,我有一個妹妹在宮中,隻要他肯幫助出頭,有朝一日就能成為他後宮的強大助力。”


    子虞霍然站起身,瞪著他,“哥哥!”


    羅雲翦坦蕩地迎視她的目光,“哥哥到現在都不後悔這樣做。不然的話,到如今,你仍然在宮中看人眼色,我依然在巡視宮門。這世間就是如此,那些出入宮廷的高官厚祿何曾有德有才,滿腹才華的人,沒有根基靠山,還不如庸碌無為的貴族子弟。上天沒有那麽公平,我們又怎麽能甘於埋沒自己。子虞,你做人做事一向禮賢退讓,可如今落到什麽地步,連對手都未摸清,就一敗塗地。”


    子虞麵色驟然煞白,慢慢坐了回去。羅雲翦覺得話說重了,心裏也不好受,輕輕扶住她的肩膀,“你不要怨,哥哥隻是希望你能堅強,在這裏,若是活得像隻兔子,總有一日被撕咬地體無完膚。”


    子虞僵了一瞬,長長歎了口氣,“世上真心希望我好的,隻有哥哥了,我怎麽會怨你。隻是哥哥沒有和我說過這些,我竟不知道你為我的前途做了這麽多功夫。當年我總以為,在年華如花的時候,遇到一個翩翩公子,如此相守相知,便是一輩子了。現在想起來,這不過是每個十五歲的少女都會做的夢而已。”


    羅雲翦見她麵露悲色,心下暗驚,擔憂道:“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還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


    子虞深深透了口氣,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潤,用手一抹,原來是雨水從亭子的邊簷地滴落到臉上,她輕輕擦去,轉而道:“晉王那年在這個寺院裏對我說過,人們都愛買未曾磨光的銅鏡,因為不願將事實看地太過清楚。哥哥,你去告訴晉王,即使這兩年的生活隻是鏡花水月,也要他親自帶著銅鏡過來,讓我看個清楚明白。”


    羅雲翦張了張口,子虞不讓他插話,“就這樣原話告訴他。哥哥,我不告訴你,是不想你擔心,這件事隻有他能來做決定。”羅雲翦見她心意已決,隻好作罷。


    子虞的口氣太過決絕,羅雲翦不敢耽擱,轉眼就有了消息,翌日清晨,晉王府的車馬來到東明寺的山腳。子虞梳洗畢,有宮女來報,“府中來人求見。”子虞問:“是什麽人?”宮女眼神躲躲閃閃,半晌才道:“是……側妃穆氏。”


    子虞做夢也沒有想到,兩人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穆雪在廳堂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臉上的笑容含蓄而謙和,就是教授禮儀的女官也難以找出錯處。她眼神明亮,站立的姿勢娉婷如柳。


    重新審視她,子虞亦不由生出感慨,“你絲毫沒變。”穆雪宛然笑道:“王妃倒是與我當年相識時變了許多。”子虞一笑置之。穆雪拘禮道:“怕娘娘在山中孤寂,我帶了好茶來與娘娘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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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虞吩咐下人備上茶具,穆雪熟練地將水舀入釜中,一邊輕斥宮女,“圍這麽多人做什麽,平白壞了茶香。”頃刻間,宮女們退了個幹淨。子虞知道她有話要講,默不作聲地看著。


    穆雪低頭研碎了茶餅,擺置一旁,這才抬頭大方道:“王妃驚動了相府和王府,隻是王爺事忙脫不開身,我是個厚顏的人,就算王妃不喜歡,也隻好硬著頭皮來了。”子虞在見她的第一眼早已滿心冰寒,臉上卻浮起淺淺的一朵笑花,“哦?”


    穆雪道:“其實王爺並不曉得內情,他以為王妃在寺中受了委屈,所以讓我帶了一些他認為娘娘所需要的用度來。”


    “可是你並沒有帶來。”子虞略挑起眉。


    “因為我想,王妃並不是受了委屈,也不是需要這些東西。”


    子虞頷首道:“你是個極聰明的人,不如把你的猜測說出來。”


    穆雪微垂下頭,說道:“我要說的真話不一定順耳,還請王妃恕我無理。”


    “你不是那麽拘謹膽小的人,何必惺惺作態,”子虞微笑道,“我已聽慣了虛話,現下無人,聽幾句真話又有什麽關係。”


    炭火旺盛,在兩人寥寥幾句間,釜中的水已起了波紋,眼看就要沸騰起來,穆雪撇了些水,說道:“王妃大概忘記了,當年瑤姬教過我們,能讓女子做出反常舉動的,究其根本,通常三種原因,一為父兄,二為夫婿,三為孩子,”她抬頭看向子虞,“我猜王妃是為了這第三個。”


    子虞心頭一震,神色平靜地看她,淡淡說道:“懷有這個想法讓你坐立不安,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來驗證?”


    “何需要驗證呢,”穆雪悵然道,“我有時候忍不住想,上天對你真是特別……眷顧。”


    “眷顧?”子虞輕蔑地笑。


    穆雪緩緩道:“難道不是嗎?在南國時死裏逃生到了宮中,出現在公主的陪嫁名冊上,我們一起進入宮廷,同時遇到晉王……”她說到這裏,唇畔含笑,仿佛陷入了回憶,“有好幾次我看你都危機重重,偏偏都能逢凶化吉,還能得到晉王真心相待,我挖空心思都不能得到的,你簡?


    ?不費吹灰之力,唾手可得。所有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有一些……羨慕你。”


    釜中的水微微沸起,騰起的水汽阻隔在兩人之間,子虞見她發呆,取茶投入釜,葉芽遇水舒卷,徐徐在水中沉浮,她恍然憶起一些過去的片段,不覺輕聲歎息。


    “你身在福中並不知福,”穆雪被她的歎聲驚醒,繼續說道,“我懷疑晉王,怎能看上當時的你,你自身都難以打理,如何去當一位王妃。真如預料一樣,你不善於宮中鑽營,也不懂得因勢利導,把該有的一片錦繡前程弄得七零八落,皇後幾乎一眼就看穿了你,等她要對晉王動手,立刻就選擇由你入手。我看著都替你可憐,你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婚姻上,卻全然忘記了其後的政治。讓人見了都會浮想聯翩,如果能取代你,如果是我是王妃,一定做得比你更加出色。”


    子虞並沒有動怒,冷淡地說道:“你已經做到了。”


    穆雪嘴角略沉,“可眼看著就要功虧一簣了。”


    子虞冷冽地掃了她一眼,穆雪謙遜地低下頭。釜中水已是第二度沸起,她將專心致誌沫杓出,柔婉地說道:“子虞,一個男人,這輩子能為你做件傻事已是難能可貴,你現在卻是要逼著他為你第二度犯傻。而犯傻的後果是,他要舍棄一切前景。將來還有可能被別人恥笑,心存惡意的人會問,這個孩子,是龍孫呢?還是龍子呢?”


    子虞身子顫抖,死死攥緊拳頭,才忍住沒有抬手給她一巴掌。


    不知從何處灌進一絲冷風,讓人驟覺寒冷。眼前沸水漣漣,熱氣又騰騰而起,子虞一時覺得冷一時又覺得熱,半晌後才露出一絲苦笑,“我從不奢望他能為我犯傻,可沒有想到,居然連聽他親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


    穆雪道:“他並不知詳情。”


    “知與不知又有什麽不同,”子虞低頭看著釜中波滾浪湧,輕輕地說,“能讓你來,不正是說明了一切,我已糊塗過了這些年,最後一刻若再不清醒,豈不是讓人失望之極。”


    水沸已經三度,浙起沫餑,翻然如堆雲砌雪,穆雪小心翼翼將茶沏入茶盞,端到子虞的麵前,說道:“已經三度了,再等,就過了火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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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虞呷了一口,安然自若地讚道:“的確是好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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