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聽說過,那不是像精神修養的方法嗎?’’


    “有些不同,不過那的確是一種自律訓練。隻是用這類道理去思考的時候是完全沒有用的。有的時候,那些道理會忽地消失。那樣一來,自己的心跳就有如擂鼓一般,甚至連血管中的血流聲都聽得見,感覺遍布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那不是生理回饋治療嗎?都是增進人體的自然治癒力吧?”


    “在某些部分的確是會發揮相同的效果,所以身體才會逐漸痊癒。但是當疾病痊癒,因此覺得比較好過時,必須將它視為魔境,予以斬除。然後老朽出家了。”


    “為什麽?莫名其妙哪。”


    “這是腦的領域之外所下的結論。”


    “禪嗎?”


    “是的。然後老朽修行了十年。”


    “有……用嗎?”


    “這十年早……”


    “十年?”


    “至少在十年之間是有用的,但是……”


    今川聽著兩人的對話,凝視著漆黑的幽暗。黑暗現在緊貼著今川與老醫師,同時也緊貼著異形的禪僧,幽微地顫動著。


    仿佛隨時都會同化。


    或許已經同化了。


    “那一天,去年夏天,梅雨差不多要結束的炎熱時節,老朽正思考著公案。老朽怎麽樣都想不出解答,卻仍然嚴肅麵對。此時不知走錯了哪一步,陷入了窮理之境,仿佛一瞬間便陷入了更深的魔境。魔境必須視而不見。然而此時,應該已經拋棄在遙遠過去的‘恐懼’,卻突然獲得了形姿出現於老朽麵前。”


    “是阿鈴小姐嗎……?你這個混帳東西。”久遠寺老人憤恨地說。


    “老朽確是個?昆帳東西……”


    黑暗的俘虜,聲音逐漸失去了抑揚頓挫。


    “老朽在內律殿這棟建築物裏生活起居,那一天,哲童和尚過來了。然後他詢問老朽‘他是阿誰’此一公案:釋迦和彌勒都不過是他的奴僕,說說看,他是何人……?老朽沒辦法巧妙地回答。老朽思考著這則公案,就這麽持續了十天。那是第十天的早晨,那個姑娘,穿著鮮艷的華服站在草堂前。老朽懷疑自己的眼睛,這座山裏不可能有女人。不,不僅如此。姑娘她……”


    知性從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中逐漸剝離。


    在視覺傳達表現受到限製的黑暗當中,這尤其顯著。嗅覺與觸覺並不會填補聽覺,那些反倒化做渾然一體,協助將知性從話者身上剝奪殆盡。


    “啊,老朽覺得不行了,老朽……”


    “我不想聽!”久遠寺老人更加憤怒,“阿鈴小姐的監護人一一仁秀老先生,拚命地道歉,說阿鈴把你難得的修行給糟蹋丫。你做出那麽殘忍的事來,還說什麽修行?修行這東西是像賽河原[注一]的石頭一樣,不管怎麽堆棧,都會在一瞬間崩坍嗎?或者是像秋成寫的《青頭巾》[注二],一看到阿鈴小姐的模樣,就化成了鬼嗎?”


    “鬼……不,老朽害怕極了。一模一樣,就和過去一模一樣。道德倫理知性依然發揮功用,但老朽無法製止自己。道理上明白那是不同的姑娘,但是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修行什麽的根本沒用不是嗎?你這十年是在於些什麽?可惡。我就算了,小女也死了,可是阿鈴小姐……”


    “老朽明白。”


    “你明白個屁!”


    “老朽明白,老朽非常清楚自己究竟墮入了多麽膚淺的畜生道。老朽三次淩辱阿鈴,並毆打前來阻止的托雄,所以才被關進了這裏。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完了。”


    “完了?”


    “老朽半自願地崩壞了。不是佯狂,是真的瘋了,是以意誌力瘋的。”


    “胡說八道,人想瘋就能瘋嗎?”


    注一:日本佛教中據信孩童死後會在賽河原受苦,孩童在此將石頭堆積成塔。以供養父母,卻有惡鬼將其破壞,而地藏菩薩前來拯救。此為日本中世紀以後賽神信仰與地藏信仰融合而成的說法,並無佛教中的典故,


    注二:指江戶後期的文學家上田秋成所著之《雨月怪談》中的一篇《青頭巾》,當中敘述一名僧人因為過度寵愛侍童,競在侍童病死後食其屍骸,並食髓知味,到村子吃人的故事。


    “能。老朽被關進這裏,注視著黑暗半年,魔境就在那兒,就在這兒,甚至就在你們的身邊!這裏是地獄,但老朽一點都不怕!老朽瘋了,逃向了腦的領域之外。”


    “你在說些什麽?這哪裏是腦的領域之外?那才是正中腦的下懷。你的修行怎麽了?”


    “若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根本不需要修行。悟與不悟皆是相同。”


    “你說什麽?”


    “成為漫遊於魔境的惡鬼羅剎也好,說穿了也不過是在這塊頭蓋骨內的蛋白質牢檻當中。那麽即便不踏出這座土牢一步,就此腐朽,不也是一樣的嗎?”


    “混帳東西!你不想當人了是嗎?”


    久遠寺老人的聲音化為潮濕的回聲反射回來。


    當聲響歇止時……


    失去了知性的黑暗聲音,連人性都漸漸喪失了。


    “噢,噢,像這樣坐在黑暗當中,有時候金色的大佛會從天而降,也聽得見大宇宙之聲。此等境地怎會是魔境?這才是彼岸呀!”


    “菅野,和尚們不是說不可以把這當真嗎?他們說的沒錯,那隻是生理現象罷了。是腦內麻藥讓你看到的幻影。你既然是醫生,就應該了解啊!那裏不是什麽腦外!你還在牢檻當中!”


    “鏘”的一聲響起,久遠寺老人抓住了鐵欄杆。


    空間吱嘎傾軋,是久遠寺老人在搖晃鐵欄杆嗎?


    “你逃到那種地方去,太狡猾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又想甩下我,自己一個人逃得遠遠的嗎?我的確是個膽小鬼,但我才不想逃到那種地方!”


    黑暗淨是“噢、噢”的回答。“菅野……”


    一閃。


    一一大日如來?


    又閃,又看到了。


    空間緊張地震動。


    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樣?”


    震動結束在極為清晰的話聲中。


    嗡嗡鳴動的殘響搖撼著每一處黑暗。


    “這就是宇宙的聲音啊!”


    “復木津……是你……嗎?”


    振動是復木津的吶喊。


    “好啦!再理會這個陰沉的傢夥,連你也要腐爛啦!快點離開這種地方吧。比起餅幹,我更痛恨洞穴和灶馬!喂,大骨。不快點的話,警察就要來嘍。”


    “警察?不是你引來的嗎?”


    “混蛋,我可是親切地前來通風報信的。那裏的!”


    “呃……復木津,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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