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相信你說的話,突然就有不在場證明了哪。”


    “不僅如此。其實,慈行師父答應調查的條件,是從貧僧與佑賢師父的弟子一一也就是從曹洞係的僧侶中,選出作為腦波測定受試者的雲水。”


    “呃……這實在……”


    換言之,不管得到什麽樣的調查結果,都與臨濟係的僧侶無關。益田似乎也這麽想。


    “這樣啊,可是竟然提出這麽不利的條件,那時你是認為佑賢和尚已經同意了嗎?”


    “提出這個條件的是了稔師父。我主張就算接受測定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於是了稔師父便說:那麽就這麽辦,沒有怨言吧?貧僧覺得無所謂,當時也認為佑賢師父不會介意這種事。”


    “結果他很介意。”


    “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師父說,要做就去做。了稔師父和泰全老師為何贊成測定,貧僧並不明白他們真正的想法,但覺丹禪師也答應說好。因此不願意接受調查的隻剩下曹洞係的人。不,隻剩下佑賢師父。”


    “原來如此啊。話說回來,常信師父,你為什麽如此熱心地想要實施腦波測定呢?與其說是想,感覺更像是執著呢。”


    “關於這一點,我也願聞其詳,常信師父。”


    暫時放任刑警問話的舊書商,隻靠這麽一句話就奪回了主導權。


    “泰全老師贊成調查的理由,他也親口對後麵的這幾位說過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夠想像。但是您如此執著於科學調查的理由,雖然我不是不了解,卻無法完全信服。”


    “那隻是因為……”


    “作為參考,請不吝賜教。”


    “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於因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極堂從衣襟裏伸出手來撫摸下巴。


    “致力於不染汙[注]之修證的曹洞禪師,何以親近區區科學,我非常感興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緊繃著的右肩。“這……究竟該……從何說起……”


    惡魔把手從下巴放開,無聲地上舉,撩起垂落在額頭上的髮絲。


    “無論從何事、從哪裏說起皆可,常信師父。”


    “啊……”禪僧再次向甜言蜜語屈服了,“貧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我並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願出家的。當時我對禪一無所知,隻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間無常又如何這一類的,我想是年輕人都會經歷的逃避現實的階段。但是貧僧的師父是一位嚴格的禪師,貧僧在第一年修行無成。沒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來。然後必須在沒有師父指導的狀況下,獨力將一度被破壞到體無完膚的世界觀重新建構起來……”


    我想像。


    爬上被雪花掩蓋獸徑的年輕的佑賢與常信。踏雪的聲響。響響啼叫的山鳥。


    這青黑臉龐的僧侶,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這座山的俘虜。


    為什麽呢?我這麽想。


    “一同人山的佑賢師父比貧僧年長八歲,那個時候,他已經確立了他現在的禪風。貧僧受到他很大的影響。”


    “但是,剛才您這麽形容佑賢和尚這個人:他隻是個了不起的修行者罷了。這種說法不管怎麽聽,都不像是稱讚,難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嗎?”


    我覺得京極堂的口氣殷勤有禮,問題卻很惡毒。就像這樣,惡魔一片片地剝下對方的外皮。而與他對峙的人,將裸裎以對。


    “這……沒錯。不,原本是這樣的。但是貧僧並沒有貶低佑賢師父的禪風之意,毋寧覺得那才是正確的。佑賢師父是正當的,就如同《辨道話》裏頭所說的:單傳正直之佛法,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參見知識始,無須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隻管打坐,得身心脫落一一佑賢師父雖然深深地景仰隻管打坐的道元禪師的禪風,卻不僅止於此,更努力向學。不,這並不是貧僧在辯解,我是真心這麽認為。作為同一宗門的僧徒,貧僧尊敬他。”


    註:佛家語,指純潔無瑕之善。


    “原來如此,那麽佑賢和尚並未擁有宗統復古的想法嘍?”


    宗統復古,也就是回歸原點吧。


    無論是構造再怎麽單純的教義,隻要在漫長的歷史中流傳下來,必然會扭曲並複雜化。這種時候,到了某個時間點,就必定會出現回歸原點的動向。曹洞宗過去也曾經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極堂問題中的意圖。


    “哦,所以您剛才才會提到黃檗雲雲呢。不,復古運動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師印證,矯正師徒麵授嗣法之紊亂,所以江戶時期才會受到重視戒律的黃檗禪刺激而復興,不過佑賢師父似乎並不太重視這些。”


    “具體來說是如何?”


    “佑賢師父的理想純粹是像道元禪師般修行,如道元禪師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規》,實行道環的行持,其他就隻管打坐。佑賢師父的打坐完美無缺,完全符合坐禪。”


    “那真是令人欽佩。”


    “是的。佑賢師父與貧僧,兩人的師父不同,亦即法係相異,但曹洞宗並不像臨濟那樣,法係有太大的分別。因此貧僧接觸到佑賢師父的禪風,大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現一種無法理解的崩壞。“簡單明了地說一一就隻有這樣。”


    京極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貧僧實在遠遠不及那種境界。所以貧僧隻是打坐,隻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麽意思?”益田表示興趣,“打坐卻不行,意思是會了。)早0拈。79湧出雜念,還是湧出食慾之類的嗎?”


    “那種事應該也不是沒有,但貧僧並非這個意思。例如說,坐禪坐久了,的確會開始睏倦,這叫昏沉。這種時候,必須用警策敲打。”


    “哦,會被打啊,不能睡呢。”


    “當然了。但是神誌清醒著,卻思考著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餓了,還是昨天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


    “這和注視自己的內麵,也就是那個……和冥想不一樣嗎?”敦子問。


    這當然是敦子白髮性的問題。但是她是為了發出這些問題,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個裝置。亦即這些發展,全都在惡魔一一京極堂的掌握之中。


    “在貧僧的認知裏,冥想與坐禪是完全不同的。不過,貧僧對冥想也認識不多……”


    “所謂冥想,是閉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與自己,自由想像,以獲得安定。”京極堂說出像字典說明般的一串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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