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極堂說,駁回益田的意見。


    確實一一像我,也認為勞動是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謂目的,也就是賺錢,或是過好日子這一類的事,而它有時候並非與勞動直接連結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勞動的報酬能夠實現目的,人是為了求回報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計金錢、名譽,喜歡工作本身,或把工作當成人生價值。然而仔細分析,就知道那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同。喜歡工作的人。說穿了是先有滿足自己的嗜好欲望這樣的目的,而勞動本身則純粹是為了滿足那種欲望的手段。勞動所帶來的快樂取代了報酬,如此罷了。


    就算將其代換為社會貢獻、自我實現等高尚一些的說法,結果也是一樣的。目的還是目的,與手段乖離這一點並沒有改變。


    但若是為了工作而工作,無論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樣是動手。以動作來說,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這些暫且不論……”京極堂修正大幅偏離的軌道。


    不過他早就知道會有人這樣插嘴了吧。挑選同席者的絕對不是益田,而是京極堂。那麽這些人選全都是經過計算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麽,但這個人總是萬無一失,滴水不漏。


    “臨濟與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樣的吧。”策士舊書商接著這麽說。


    “無論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論不同,每一個人都不同,若說相同,每一個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說禪原本是佛心宗,質問宗派是毫無意義的,就像你這番話所說的吧。”


    “說的沒錯,”京極堂佩服地點頭,“我非常明白常信師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門,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隻是在外行人看來,臨濟與曹洞看起來人口是不同的。雖然教義的確是非常相似,但同處一堂修行,不會產生許多障礙嗎?從文獻資料上來看,兩宗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相當激烈的對立,當中甚至有幾近痛罵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部分,使得兩宗如此勢不兩立。”


    常信緩緩拱起右肩。


    “歷史上並沒有那麽多嚴重的抗爭。當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摯的態度修行,有時候也會在無法妥協的部分彼此對立。因為凡是禪僧,參禪時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賭上全部人生,所以也會發生謾罵對方之類的事吧。例如說,曹洞宗現在被稱為默照禪。或如此自稱,但那原本是一種唾罵。是南宋初期,中國臨濟宗的大慧宗杲,誹謗同樣是中國曹洞宗的宏智正覺所說的話。意思是說他不探討公案,隻是坐著,毫無一點用處。但是聽了這番話的宏智和尚寫了《默照錄》,述說默照禪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謗言,將之轉化為讚賞。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禪揶揄為看話禪。也就是隻會絞盡腦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禪,是隻會耍嘴皮子的禪的意思。但是現在看話禪被拿來形容臨濟的禪風,是一個正麵的詞彙。換言之,這並非爭論哪一方正確的勝負,隻是不同罷了。”


    “所以說,禪風不同的雲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眾一如嗎?”


    “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隻能這麽說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師父經歷了相當多的辛勞。如果是對方錯誤的話,還能夠予以糾正,但是對方也並不是錯誤,所以無從糾正。根據益田的話,監院慈行和尚是臨濟宗。之前過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臨濟宗的嗎?”


    “是的,那一位是……”


    “盡是破夏的破戒僧嗎……?”


    “在貧僧眼中看來就是如此。曹洞、臨濟、黃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師父那種做法,我無法容許。的確,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說因此就可以為所欲為的話,我無法接受。若說發財是修行的話,那賺錢也是修行,連犯邪淫戒都是修行,這簡直比市井無賴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師認為這樣就好?”


    “老師是個心胸寬闊的人。不過以老師的禪風來看,原本應該會與了稔師父彼此對立的。而且了稔師父他貶低老師的禪,說那是沒用的分別禪。老師聽到他這麽說,卻也隻說沒錯。”


    “哦,是這樣嗎……?”


    益田把臉轉向我和敦子,傷腦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兩三次眼睛。


    “但是我聽泰全老師的口氣,他似乎相當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師他……或許是因為了稔師父過世了,所以才這麽說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侶,隻要過世,老師都會贈與相當誇大的諡號,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常信那張青黑色的臉略微歪曲了。


    京極堂深感同情地說道:“原來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並不想說死人的壞話,隻是,”常信的臉頰有些潮紅地說,“除了參加早課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無益。如果隨心所欲就能夠修行的話,誰都不願意修行了。就連在家的禪師,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個樣子,根本就沒有出家的意義。的確不是隻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論那不應遵守的態度算什麽!一麵喝酒吃肉,一麵揶揄認真修行之人,盡管如此,卻說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簡直就是外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極堂而言,這番應和極有同情心。


    “嘴巴上愛怎麽說都行,是嗎?”


    “是的。了稔師父瞧不起公案,說強詞奪理,會陷人道理的地獄。但他又斥責隻管打坐的人,說昏睡個什麽勁。他說的沒錯,隻注重精巧細緻的公案解答,對修行或許完全沒有幫助,同時隻是呆坐,或許也不能說是修行。但是仔細想想,了稔師父自己也是一樣。他隻是恣意妄為地不斷破戒,然後強詞奪理地將之正當化罷了。了稔師父的行動以禪僧來說,確實是無法理解,但是將那些無法理解的行動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絞盡腦汁想出機智的公案解答沒有兩樣。而且說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著睡覺更惡劣。”


    “所以,常信師父覺得他因此才會被殺的嗎?”


    “怎、怎麽可能?不,老實說,貧僧一開始也這麽認為。那個人間題重重,所以貧僧……”


    常信說到這裏,顧慮到益田,暫時頓了一下。


    “了稔師父將明慧寺裏發現的書畫古董全都賣掉了一一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態度輕鬆地回答:“聽說了。可是聽說那也是因為……呃,禪與藝術無關,所以賣了也沒關係之類的理由。”


    “這……修行與藝術確實無關。隻是,禪師製作物品,也算是一種修行。同樣,觀看也是一種修行。不,縱然與修行無關,但將其拋售換取金錢,是否能說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隻要讓原有的東西保持原狀就行了。因為把它換算成金錢,才會產生藝術、古董這些多餘的價值。東西還在寺院裏的時候,隻是普通的香爐、普通的紙片,但是一旦交到業者手中,頓時就成了要價幾萬幾十萬、莫名其妙的東西了。所以藝術性這種頭銜,不是存在於東西本身,而是處理它的行為。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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