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田的姿勢越來越低,最後結論變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夠理解。飯窪的舉動——特別是來到這座明慧寺之後的態度,明顯地脫離常軌。仔細回想,一開始提議留宿採訪的也是她。雖然最後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來過夜,但是她也表現出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也要住下來的氣派。不,我有一種她一開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對於往來於雪中的神秘雲水,還有那個不會成長的迷途孩童——準確地來說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鈴,她也……


    她知道些什麽。


    這麽說來,榎木津也很介意飯窪。


    ——你既然知道的話就早說啊。


    這是榎木津說過的話。當時我照字麵的意思去理解奇矯的偵探的話,認為飯窪是目擊者,會注意到什麽也不奇怪,但是那段發言或許有著更深的含義。


    榎木津看見了什麽嗎?


    ——看樣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還這麽說。他看見和尚了嗎?不管怎麽樣,益田會起疑也是理所當然的。


    敦子庇護飯窪似的說道:“可是益田先生,這次我們會來到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絕採訪,我們就不會來了。飯窪姐不可能和這個地方有私人的關係。”


    “中禪寺小姐,雖然你這麽說,但是他們答應採訪,應該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這樣沒錯。”


    “而且這次的採訪,也是因為得到調查腦波的許可才企劃的吧?”


    “這……是的。”


    “換句話說,你們收到回信,得到調查的允諾,才要求採訪;原本調查腦波的委託,是在更早之前。而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個月左右,所以至少從四個月以前開始,飯窪小姐就與這座明慧寺有關係了——不對嗎?”


    “唔,是這樣沒錯……”


    “而且飯窪小姐昨天自己說過,她雖然不知道這座明慧寺的名稱,卻從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懷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懷疑。而且就算我不懷疑,山下先生也在懷疑了。”


    “話是這麽說沒錯……”


    “好了,敦子。”飯窪總算發出像樣的聲音來,“其實我……沒錯,我有事相瞞。”


    “飯窪姐,你真的……”


    “敦子,對不起。我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是沒辦法。”


    “是和犯罪有關的事嗎?”


    “我想是……沒有。”


    “若是方便,可以請你一併告訴我你今天的行動嗎?”


    “我在找人,”飯窪說道,“我在找一個人。然後,實在是太過於巧合……可是,我覺得應該不可能有這種事……”


    “不管是什麽事,都請盡管說吧。刑警益田龍一會視情況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標是成為一個可以通融的警官。”


    “這種信念我想還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標榜比較好喲,益田先生。”


    敦子說,益田便“嘿嘿嘿”笑著,說道:“哎,也是啦。我隻是想說現在既不是訊問也不是偵訊,所以……”


    於是,飯窪響應益田要求,總算吞吞吐吐地開始述說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湧穀上遊,蛇骨川旁的一個小聚落。現在老家已經搬到仙石原了,不過直到戰前,我們都一直住在那裏。是發生在那裏的事。”


    飯窪述說時,依舊低垂著頭。


    “那是個小聚落。產業幾乎都是鋸木加工,我家也是靠著收入微薄的漁獲——大多是捕捉早飯吃的魚而已——再來就是鋸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轉著轆轤,主要做些響陀螺、擲套圈環等玩具。當時那一帶的一般傳統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過我小的時候家境貧苦,家母必須外出採伐原木,貼補家用。家父總是說,以前日子過得更加悠閑。家兄在宮之下的旅館就職,家境變得寬裕一些後,家父過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個時候,我就讀宮之下的一般小學。學校很遠,上學非常辛苦,但是還有從更遠的地方來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個時候過得非常快樂。那是……對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後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戰爭爆發後第三個新年,以紀元二千六百年[注]如此欣欣向榮的宣傳展開的那一年,我記憶猶新。


    註:紀元是以神武天皇即位的那一年為起點的日本紀年法,亦稱皇紀、皇曆、神武歷。紀元早於公元紀年六六。年。日本自明治到昭和二十年戰敗之間,與元號同時並用紀元。戰爭時期為了強化“神國日本”的觀念,曾盛大慶祝紀元二六〇〇年。


    那一年對我而言,與去年同樣是無法忘懷的一年。這對現在身在仙石樓的久遠寺老人來說也是一樣吧。所以我記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還是個學生。


    由於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穀殼的米製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搗蛋的學生強灌的酒,則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摻水酒。


    因為軍需需求等原因,景氣蓬勃,但那隻是片麵的宣傳,由於物資缺乏,奢侈被視為罪惡。舉國上下徹底執行儉約、自律體製,就像不久後即將造訪的太平洋戰爭的前奏曲,逐漸腐蝕、擾亂人心。


    就是那個時候的事。


    飯窪述說道。


    當時飯窪十三歲。


    益田既沒有搭腔也沒有打岔,隻是聽著。可能是因為他看不出追述會在哪裏與事件發生關聯吧。


    飯窪居住的聚落有一戶富裕的人家。


    據說是大正末期遷居而來的人家。


    姓鬆宮的那戶人家的家長既非工匠也非農民,而是個企業家。雖然不知道他的本業,但是他出資興建箱根水廠,輸入箱根木工藝用的漆,並進行原木採伐,統籌木工藝的買賣,甚至投資採石場,事業經營得相當廣泛。當然那些原本都是當地人所經營的事業,所以發生了相當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當做一回事。


    他很有錢。或許插手當地的產業,隻是他一時興起罷了。因為那些都是賺不了錢的零碎事業,就算四處插手,利潤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經營的當地居民眼裏,他是個令人極度嫌惡的存在,糾紛遂無可避免地產生了。


    讓他與地方間發生主要爭執的,就是汽車。昭和初期,從大平台到底倉村——也就是所謂的溫泉村——的物資搬運幾乎全靠稱為“馬力”的貨運馬車幫忙。貨運汽車全村加起來也隻有一台,非常不便。在這種環境下,鬆宮家卻奢侈地擁有自家用的貨車。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將給當地帶來莫大的貢獻。盡管如此,鬆宮除了自家用以外,絕不使用那輛車子,更遑論為村落出借車子了。這個人似乎是隻顧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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