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穿著白衣,膚色淺黑的男子,年紀應該不到四十。


    “老爺,您緊張成那個樣子,本來能夠消除的僵硬也沒辦法消除了。我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著拜託按摩呢。不會弄痛老爺的,請放輕鬆吧。”


    “哦,因為我實在不習慣。話說回來,按摩師傅,你怎麽會……”


    他怎麽會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還有一些視力嗎?這種事不好開口詢問,我的語尾變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見。不過小的還是知道。”


    “果然還是靠著氣息?”


    “不,是聲音的高度。如果老爺躺著的話,聲音會在更下麵,站起來的話會是更上麵,但老爺的聲音是從比盤坐更高一些的位置傳來的,所以……來,請您趴下吧。”


    “哦,原來如此……”


    我照著師傅說的趴下。


    “那麽恕小的失禮了。”


    手指貼上了我的手臂,開始使力。


    我閉上眼睛。


    ——這麽說來……


    醒來之前,我好像在做夢。完全不記得是什麽夢了。留下一種懷念的、不祥的、渺茫的餘韻。看樣子是個伴隨著舒適感傷的不可解的夢境。


    牢檻……


    對了,京極堂他……


    “老爺的身體很僵硬呢。”


    男子說。那句話讓我把原本快想起來的夢給忘個精光了。


    “老爺,您是從事寫作的嗎?”


    “看得出來嗎?”


    “看得出來。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長出硬繭來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厲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這把年紀,都不知道原來按摩這麽舒服呢。”


    男子說“多謝誇獎”。


    我似乎頗擅長給人揉肩,從學生時代起,就老是在幫別人按摩。


    像學長榎木津,幾乎每天晚上都命令我在宿舍幫他揉肩。有一段時期我甚至獲頒“猴子按摩”這樣一個屈辱的綽號,因為榎木津說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榎木津在過去賜予我的無數過分的綽號當中,最令我沮喪的一個。


    總而言之,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至今為止我從未讓別人幫我揉過肩膀。所以雖然對方以此為業,但是像這樣請人幫忙按摩,我還是覺得有些歉疚。


    “話說回來,那個……一時興起,就突然把你請來,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這一帶,夜路不會很危險嗎?”


    “不,隻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裏小的都會立刻趕去。老爺這麽客氣,小的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且對我們來說,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樣的。”


    “啊……失禮了。”


    說到白天與夜晚的差異,僅止於有無光線這一點。對於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來說,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吧。我擔心男子會不會因此不悅,狼狽萬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沒什麽兩樣的口吻繼續說:“不過這雪真令人傷腦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無法判斷男子是否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靜。


    “若是積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會變得陌生。我們原本走路就相當慎重,雖說不會跌倒,但腳還是會陷進雪地裏,手杖也會被絆住。這很麻煩。”


    “哦,那果然還是很辛苦呢。真對不起啊。你住在這附近嗎?”


    “是的,在湯本郊外。從這裏的話……是啊,慢慢走的話,大約十五分鍾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無妨的,走慣的路了。老爺,聽說您是笹原隱居老爺的客人是嗎?”


    “呃,算是吧。”


    “那邊的隱居老爺也經常照顧小的生意。比起那裏,這裏要近多了。”


    “這樣說的話,你也會去到那裏嘍?”


    “是的,隱居老爺吩咐小的每周去為他按摩一次。老爺的腳不太好。這陣子不太景氣,不能夠因為要走些遠路,就埋怨什麽哪。隻要有客人惠顧,小的都會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師傅,這裏的旅館老闆也說過,那一帶好像有什麽出沒不是嗎?你不怕嗎?”


    “出沒?”


    “孩童的幽靈之類的。”


    “哈哈哈,幽靈的話,就算出現小的也看不到,一點都不怕的。”


    “哦……”


    說的也是。


    意思是,他與視覺上的怪異無緣嗎?可是男子接著這麽說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麽出沒,或許就是那個吧。”


    “什麽?”


    我忍不住回頭。


    這類話題就是會挑起我的興趣。


    這種時候,我總是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真是個俗物。


    “老爺,您把身體扭成那樣,小的沒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個……”


    我恢復姿勢,再次問道:“發生了什麽那一類的事嗎?”


    “不,應該是無聊的惡作劇吧——小的被老鼠給迷騙了。”男子說。


    “老鼠?你說的是吱吱叫的那個老鼠嗎?”


    聽到我幼稚的問題,按摩師“對對對”地愉快回應。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隱居老爺府上,事情就發生在回來的路上。從隱居老爺府上直通舊街道的路,是一條相當陡急的坡道。從那裏稍微往旁邊偏離一點,有一條野獸踩出來的小徑,斜向通往街道。那條路雖然狹窄難行,坡度卻平緩許多。小的已經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離也短一些,所以小的總是走那條路。”


    的確,那條險徑對健全者來說也不輕鬆。同樣是路,坡度較小的也比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點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後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條獸徑上,結果就像這樣……”


    男子從我身上放開按摩的手,我轉過頭來看他。


    “有什麽東西擋住了去路。”


    “什麽東西?”


    “道路正中央有東西擋住了。小的以為是積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戰戰兢兢地拿腳去撥弄,感覺卻像……”


    “卻像?”


    “有個人蜷縮在那裏。”


    “人蜷縮在雪徑正中央?”


    “很奇怪吧?結果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聲音說:那是貧僧殺的屍體。”


    “平生?平生是在說什麽……?”


    “就是和尚的自稱。”


    “哦,貧僧啊。咦?意思是有個僧侶……在、在路中問告白他殺了人?”


    “是的。不過小的隻聽得見,並無法看見,所以也不曉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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