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在那裏的東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東西。”


    “又出此過分之戲言。”


    “貧僧並未說笑。喏,施主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什麽?”


    “明眼之人所能夠看見的,其程度有限。”


    冷風穿過樹林而來,拂上尾島的後頸。


    陰冷的空氣徐徐籠罩住尾島。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見,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麽,無須介意貧僧之言。施主就這樣接受自己所感覺到的即可。”


    這……


    這不是什麽牛。


    當然,這事打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了。


    沙沙——聲音響起。


    枝椏上的積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嗎?”


    “這……”


    “貧僧在問,施主害怕死亡嗎?”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覺不到氣息。


    自己現在對話的對象……


    真的是人嗎?


    就算是人——


    也是……殺人兇手。


    沙沙。


    積雪落下了。


    此時,尾島總算客觀地掌握到自己麵對的不尋常狀況。


    他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腳往後挪了一步。丟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驚之餘扔掉了拐杖,現在完全不曉得僅次於性命的寶貝手杖掉到哪裏去了。在這種狀況下胡亂地魯莽行動,根本是有勇無謀。尾島一邊後退,一邊用腳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鏘——聲音響起。


    “貧僧方才以這把錫杖揮到那人的頭上,那人死了。隻是這樣。在那之前與之後,有任何改變嗎?”


    “殺、殺人兇手……”


    鏘——聲音再度響起。


    “殺人兇手!”尾島尖叫。


    接著他往後倒退了兩三步。


    僧人發出踏過雪地的聲音,逼近尾島。


    鏘、鏘——錫杖發出聲響。


    尾島的膝蓋……軟了。


    他勉力支撐不癱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後摸索。然而手卻隻是抓過空氣——背後什麽都沒有。


    尾島突地屈起身體,雙手撐在雪地上,朝著僧人應在的方向伏首。


    “饒、饒命,請饒命。小的隻是個盲眼按摩師。這件事我沒看到、沒聽到也不會說。請您饒了我這條小命吧。”


    尾島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饒。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額頭上。


    但是尾島求饒的方向,微妙地錯開了僧人此時站立的實際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嗬嗬”笑了。


    然後他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尾島身體更加緊縮,像要把臉埋進雪中似的,抱住了頭。


    “用不著害怕,貧僧什麽都不會做。喏,這樣子身體會受寒著涼的。喏,快請起吧。”


    僧人說著,走向尾島,穿過他身旁,將插進原本似乎是草叢的雪堆裏的拐杖拔出。


    “雖雲修證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無力地說。


    “漸修悟入終歸是件難事。”


    他接著呢喃道。


    然後,僧人把拐杖塞進蜷伏在地的尾島手中。


    “所以,我並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還是哪裏都好,去吧。”僧人毅然決然地說。


    尾島從僧人手中一把搶過拐杖,連滾帶爬——事實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幾次——渾身沾滿了雪,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動。


    01


    這件事是事後聽聞的。


    那一天……


    聽說山已然一片雪白,雖然天氣不甚晴朗,外頭卻頗為明亮。


    或許是雪不規則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鳥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鳥依然會啼叫嗎?今川雅澄坐在窗邊一張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想著這類無關緊要的事。


    窗戶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頭是一塊類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裏呼吸冰冷的戶外空氣,好驅趕睡意,但是因為太冷而作罷。而且光是坐在窗邊冰冷徹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今川將視線從遠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樹林,然後轉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橫木似乎因為長年暴露在風雪之中,已褪色發白,但或許是堆積在扶手上的雪太過亮白,這天看起來反而異樣的漆黑。可能是因為濡濕的關係。


    鼻頭開始冰冷了。今川緩慢地起身,從鋪木板的房間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傭方才已將暖和的床鋪收拾妥當了,房間看起來空蕩蕩的。矮桌上放著泡好的茶,但是茶應該也涼了。


    今川縮起肩膀,望進火盆,炭火熊熊地奮力燃燒著。


    無奈這個房間以單人房來說,實在太過寬敞了。


    為了讓炭火燒得旺一點,今川把隔開兩個房間的紙門也關上了。


    亮度暗了下來。


    即使如此,還是知道現在是早上,這讓今川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絹製的厚坐墊柔軟極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雙手,輕輕揮舞,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沒有人響應。


    但是今川是明白這一點才出聲的,他的聲調完全是在打趣。


    因為他很無聊。


    ——今天可能也無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會這樣。盡管這麽希望,但昨天就這麽期待過了,與其最後落得一場空,倒不如一開始就死了心比較好。今川覺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著等著對方就出現的話,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已經空等了五天。


    雖然這是家老字號的旅館,卻地處遭大雪封閉的深山僻野,無法隨意外出,就算離開旅館,附近也沒有可以尋訪的名勝古蹟。在此狀況下,真正是無所事事。頂多隻能泡泡溫泉,享用料理,晚餐時喝喝小酒,然後就寢而已。旅館的服務是一流的,當地所釀造的酒也有相當的水平,雖說是佳肴美酒,卻也一成不變,吃個三天就膩了。澡堂以檜木打造,十分豪華,聽說原本是個什麽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並非泡湯療養,總不能老是泡在溫泉裏。


    今川是來做生意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住宿費與日俱增,利潤也日漸減少了。


    ——那個大概值多少錢呢?


    今川看著壁龕裏的掛軸,在心中估算。


    隻是以漆黑而強勁的筆觸畫上一個大大的圓罷了。今川難以判斷這是墨跡[注一]還是畫贊[注二]。


    注一:書畫真跡,在日本特別指鎌倉時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時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禪僧所留下的書畫。


    注二:中國的畫贊指的是為人物畫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則不限人物畫,繪畫餘白處的詩文皆稱畫贊,與禪宗一起自中國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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