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沒空。但古塵還是答應了。


    城西一處公寓樓,去年冬天遭遇了火災。一共十五層樓高,中間的十樓,燒出了一個大窟窿。一家六口,因為奶奶的用電不善,大火撲麵而來,燒死了兒子,孫子,老伴,還有她自己。現在,隻剩下小女孩和媽媽。小女孩的媽媽一直在投訴,但物業以責任不在他們,搪塞業主。小女孩身體被燒傷一大片。雙手,胸部,脖子,還有一半的麵頰。


    小女孩媽媽每天以淚洗麵,上報無門,也沒多少錢。社會捐款和保險費,在延續女兒的生命,但生活和心理創傷,讓她苦不堪言。


    小女孩的病情穩定後,她帶著小女孩找到一個便宜的房子安定。房子離原來的公寓不遠,是阻礙城市擴建的傷疤,破爛,噁心。


    小女孩目前不能去學校,小學二年級,她隻上了一個學期。她現在特別自卑。手上,胸上,脖子上,還有臉上。比她現在住的這片傷疤,還要噁心。濃稠,腐爛,惡臭,發癢。


    她左手搭右手,想抓抓。實在太癢了,好想掀了這層結痂。


    突然,一顆小石子滾到了她跟前。她嚇得把手腳藏在長袖長褲裏,腦袋藏在帽子裏,蹲著,蜷縮成一團,不敢看來人。但,一個人都沒有。


    小女孩不敢跟人說話,她知道自己很醜。見沒人,站起來就往家的方向跑。


    小女孩離開後,巴哥犬妖怪繼續踢石子。小女孩剛剛靠著的那棵大樹,是他常靠的。他眨眨眼睛,撿起小石子,抬頭看看這棵活了幾百年的老樹。很早以前的規劃是這片地將來會成為繁華的金融地段。但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將來什麽時候來。當時這片地的居民強烈反對,一個個抄起家裏能打的東西全攥手上。額頭上,衣服上,處處綁著白布黑字的抗議。更大的白布黑字橫幅,掛滿了這片傷疤。就算是傷疤,也是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傷疤,住的安心,動了,就是挖他們的心。但現在,一批批被強製搬遷了。剩下的人不多,包括這棵樹。估計,將來,快來了。


    巴哥犬妖怪突然有點感傷,他伸手摸摸這棵大樹,也不知道是什麽樹,歪著的樹幹,卻枝繁葉茂。他記得很多年前,有老人拿把蒲扇坐在小凳子上說故事,小孩子鬧哄哄地圍著老人,快說快說,上次沒聽夠。也有吃了晚飯一家老小在樹下乘涼的。後來,停下的不多,但每天都會有人經過。再後來……


    巴哥犬妖怪蹲下,學小女孩被嚇得瑟縮的樣子,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是不是將來,快來了。他垂下眼,把手裏的小石子彈了出去。


    小女孩每天還是會去大樹下待會兒。她不想待家裏,家裏的母親,有時會發瘋。小女孩蹲著,看樹下被夏風掃過的婆娑光影。頭上的層層樹葉擺動,窸窣脆響。小女孩伸手,光影落進她手心,可惡的皺褶猩紅讓她覺得自卑,收手,放了光影。


    小女孩看不見的巴哥犬妖怪在她對麵蹲著。巴哥犬妖怪問:“你受傷了?”


    小女孩膝蓋蹭蹭手背。


    巴哥犬妖怪又道:“好醜,全是疤。”


    小女孩突然開口:“我好醜。”


    巴哥犬妖怪對著小女孩揮揮手,挪到小女孩身邊,“這世界……更醜。”


    小女孩壓壓帽簷:“爸爸和弟弟走了,爺爺和奶奶也走了。媽媽不開心。我該怎麽辦。我愛爸爸和弟弟,還有爺爺奶奶。我愛媽媽。”


    巴哥犬妖怪沒說話,閉上眼睛。


    小女孩的媽媽精神好一點就會去有關部門投訴,但她的精神一直都不好。她已經失去一切了,她心裏的創傷比小女孩的傷疤還要疼,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在倒下去之前,她隻想討一個說話。如果物業及時發現災情,如果樓道的消防栓有用,如果警報器會響,那她的家人就不會死,她的兒子還那麽小,她的老公在現場那麽無助。她蹲在房間裏,抱著頭,發瘋似的吼叫。她撐不住了,快撐不住了,為什麽他們都走了,自己卻活了下來,為什麽自己這麽沒用,為什麽,為什麽。


    小女孩覺得頭疼,她也想哭,但哭了,眼淚扯著傷疤,會更疼。她想抱抱母親,別難過了,我還在呢,我陪著你呀。但當她看到窗戶玻璃上隱約的自己時,沒了勇氣,垂下頭,她也想大哭。


    小女孩抹抹沒有眼淚的眼角,開門下樓。大樹下,一顆小石子在滾動。小女孩已經不再害怕了,她從夏天陪著這顆會動的小石子到冬天。沁骨的冬風,呼嘯而來。小女孩彎腰撿起小石子:“好久沒哭了。”


    巴哥犬妖怪摸摸小女孩握著的小石子:“會沒事的。”


    小女孩一愣,壓低帽簷小心觀察周圍,見沒人,又往後退兩步。


    巴哥犬妖怪道:“別怕,是我。”


    小女孩看著手心的小石子,驚訝道:“是你在說話?”


    “對,我在說話。”巴哥犬妖怪抬著腦袋對小女孩點點頭。


    “你好!”小女孩小心試探。


    “你好!”巴哥犬妖怪笑著回答。


    小女孩勾起一半嘴角:“謝謝你陪我!”


    “也謝謝你……”陪我。


    巴哥犬妖怪第一次跟人類說話,因為將來,已經來了。他在小女孩來之前,見到幾個提著公文包的人從車上下來,手裏拿著規劃圖,說這裏要拆,那裏要拆,還有這棵樹,必須移走。這棵樹,是這片傷疤的中心,當時大家的抗議和捍衛,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現在沒人保護它了,怎麽辦,樹移走了,自己,是不是也該走了。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馬上就要說再見了,上一個地方是哪裏來著,好像生活了上百年,因為從天而降的一聲巨響,炸成了一個傷疤。上上一個地方,好像也生活了上百年,那時不是巨響,是人類口中的虎嘯廝殺。


    他對著大樹行了一個彎腰禮,“也謝謝你陪我。”


    古塵跟著巴哥犬妖怪來到小女孩生活的巷子。他們到的時候,那棵大樹已經被運走了,地麵是狼藉一片的樹葉和樹枝,還有一個拖泥帶土的大窟窿。一個施工人員問另一個施工人員:“那樹運哪去?”


    “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開車的。你看這坑,夠埋好幾個人了。”


    夠埋好幾個人了。古塵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低頭看看巴哥犬妖怪垂喪的腦袋和瘦不拉幾骨頭架子的身子,問道:“想好了?”


    巴哥犬妖怪低著頭點頭,再抬頭時,大窟窿的對麵,站在小女孩。小女孩穿著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漂亮衣服,露在外麵的雙手和脖子和臉,沒有傷疤,沒有痕。巴哥犬妖怪微笑:“你好!”


    你好!但這次,小女孩聽不見了。巴哥犬妖怪的妖力在逐漸削弱,已經不能在小女孩麵前踢石子,也不能跟小女孩說話了。這半年多的時間裏,他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在掉,小女孩的皮膚,一點一點在變好。


    會沒事的。別怕,是我。也謝謝你……陪我。


    孤獨的他送給孤獨的她,最好的禮物。


    古塵答應了幫巴哥犬妖怪帶話,但最後他又食言了,在巴哥犬妖怪徹底消失之前,他指間夾著一張符,看著巴哥犬妖怪道:“我不當傳聲筒,有什麽話,你自己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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