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嬤嬤拿著抹額愛不釋手,這上頭雖沒有珠翠點綴,卻讓人移不開眼。


    她以為夏裏說擅長刺繡,左不過是比旁的丫頭略精通些,豈料竟如此出眾。


    謝嬤嬤倒不懷疑她話裏的真實性,院中那麽多小丫頭盯著,她可沒有瞞天過海的本事。


    謝嬤嬤將抹額放回炕幾上,又拿起雪青中衣來看,布料雖不是頂好的,但針腳細密,剪裁做工很細心,她心中很是熨帖。


    夏裏也不著急,就站在下頭靜靜等著,過了一會兒,謝嬤嬤抬眸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道:“你每日都得當差,為做這點東西,耗費不少精力吧。”


    夏裏笑眯眯道:“隻要阿嬤中意,費精力也值當,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麽點東西了。”


    謝嬤嬤垂眸沉吟片刻,她直白道:“我這人性子孤僻,為人寡淡,也不屑於用手中那點權利為她人謀利,即便你是我嫡親孫女,我也不會立時就為你升等,領你到老太太跟前露臉,你就不怕自己白做工?”


    夏裏聞言麵色如常,她坦言道:


    “我確實想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也想當這樂壽堂的大丫鬟,但靠裙帶關係上位,大多中看不中用,不定會給旁人帶來多少麻煩,所以我並未有這個打算。”


    謝嬤嬤眼眸深邃,夏裏繼續道:


    “我對阿嬤好,就是單純想把您當成祖母孝敬,我孤苦無依,見到阿嬤無比親切,仿佛上輩子您就是我祖母一般,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夏裏說的情真意切,謝嬤嬤心裏也並非毫無觸動,她閱人無數,甚少有看走眼的時候,方夏裏態度真誠,至少此刻她沒有半點虛言。


    年紀越大越覺得孤單,謝嬤嬤亦如此,有時候她看著老太太兒孫繞膝享受天倫,心中無比羨慕,可潛意識還是覺得,她身份卑微不配享這樣的福。


    看著方夏裏,她說不出過分的話來,抿了抿唇轉移話題道:


    “這牙刷你是怎麽做的?”


    夏裏並不指望幾件小禮物就能打動她,因此並未覺得失望,她笑容滿麵道:


    “這牙刷是用牛腿骨和豬鬃毛所製,您放心,我用草木灰水煮沸脫脂了,所以不會有濁物,我試用過好幾次了,比用手指楷牙方便潔淨許多。”


    謝嬤嬤把玩著牙刷,語氣和緩道:


    “你這些奇思妙想倒還有些用處,不過,你既繡技了得,日後萬不可荒廢,老太太眼光極高,衣物大多出自白芍之手,二等丫鬟裏頭也有會刺繡的,可到底差了些火候,白芍年紀漸長,遲早是要放出去配人的,介時……”


    謝嬤嬤話未說透,可夏裏一點就通心中有了底,她恭恭敬敬朝謝嬤嬤福了福身。


    “多謝阿嬤提點,我必不會讓您失望,日後無論我前程如何,都會給您養老送終。”


    謝嬤嬤呼吸微微一滯,她強自鎮定道:“吳婆子折騰你那日……我不曾出麵阻止,你可有怨恨?”


    夏裏一愣,隨即眼角眉梢蕩開了笑意,她聲音輕快道:


    “我怎會如此想,阿嬤有自己的立場,吳婆子在老太太心裏還有些分量,她睚眥必報,從我這吃了大虧,若不報複回去,後麵隻怕更難纏,我不過是受些累,並無危及生命,隨了她意又如何。”


    謝嬤嬤不自覺點頭,“你這般想便對了,吳婆子遲早會耗盡她在老太太那的情分,卻也不是你這樣的小丫頭能將她扳倒的,她出了惡氣,瞧在我的份上,日後必不會太過分,這事也就過去了。”


    夏裏也是這般想,她不至於為了這麽點小事置人於死地,謝嬤嬤站起身道:


    “我這裏還有些上好的料子和繡線,我眼睛大不如前,日後貼身衣物就由你來做,若是料子不夠,你再來與我拿。”


    她態度親近了不少,夏裏聽了很是高興,笑嘻嘻道:“那我能用您給的料子給自己做身衣裳麽?”


    謝嬤嬤打開箱隴,淡聲道:“我這裏積攢的料子多,你自己過來挑,顏色鮮亮的可帶回去自個兒做衣裳,你來時什麽都沒有,是該多添置些。”


    夏裏心中暖暖的,毫不見外的湊到她身邊,一老一少蹲在那裏,如同普通祖孫一樣邊說邊挑,她來時抱了一堆東西,回去又帶了一大摞,謝嬤嬤沒讓她吃虧。


    方夏裏離開後,謝嬤嬤坐在羅漢床上靜靜待了片刻,她摩挲著抹額,先佩戴著試了試,又將中衣套在身上試試大小,這些東西無論哪一樣都送到了她心坎上。


    先前她說的那番話雖不近人情,卻並不會真就這樣做,夏裏是她這些多年唯一看入眼的丫頭,她少不得要維護一二。


    估摸著老太太快要睡醒了,謝嬤嬤帶著夏裏送的東西又去了正房,剛進去便見白芍和石蜜伺候老太太漱口,謝嬤嬤嘴角不自覺上揚。


    老太太瞧見了打趣道:“你這出去一趟,倒像是撿著金子了,難得露了幾分笑。”


    謝嬤嬤將抹額遞到老太太手裏,毫不隱瞞道:“主子瞧瞧我那丫頭的手藝,小小年紀就這般心靈手巧,我都被她驚到了。”


    老太太拿著抹額認真瞧著,麵露讚許道:“這繡的花紋可真鮮靈,隻怕白芍都不如她有靈氣。”


    白芍忙停下手裏活湊過去看,她以為是謝嬤嬤誇大其詞,豈料定睛一看,滿臉驚歎道:“好手巧的丫頭,咱們院裏竟藏著這麽個有天賦的丫頭,老太太有福了。”


    石蜜也看的移不開眼,她感歎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麽個小丫頭,竟這般有能耐。”


    謝嬤嬤心裏雖高興,卻知道謙虛謹慎無大錯,她聲音溫和道:“現在瞧著倒是處處好,可還得壓壓性子,我也叮囑她不可荒廢繡技,這樣大些了才能給老太太效力。”


    老太太笑問道:“你可是就打算選她養老了?”


    謝嬤嬤邊替老太太揉肩邊坦言道:“這丫頭與我投緣,再看看吧,若無意外就是她了。”


    石蜜與白芍聞言相視一笑,她倆背後都有老子娘可靠,又比夏裏年長幾歲,與她並無太大衝突。


    謝嬤嬤差點忘了,她忙從懷中掏出牙刷,含笑道:“這叫牙刷的玩意兒,也是那丫頭折騰的,說是用牛腿骨和豬鬃毛做的,蘸了細鹽清潔牙齒極便利。”


    老太太年齡雖大,卻極容易接受新事物,她拿在手裏,興致勃勃道:“這倒是個新奇玩意兒,你可還有多餘的,這把讓我先來試試。”


    夏裏共送來兩把牙刷,是讓她替換用的,謝嬤嬤那裏還餘一把,她有些遲疑道:“到底不是上得台麵的物件,您怎可隨意用……”


    老太太不在意的擺手,她笑道:“你何時這般迂腐了,你們能用的東西,我怎麽就用不得了,沒那麽矯情,白芍,快去取細鹽來。”


    白芍哎了一聲,忙不迭的去取,謝嬤嬤也無可奈何,老太太蘸了細鹽,先是刷了刷前排牙齒,覺得還不錯,這才刷了刷裏麵的牙齒,待她吐了漱口水,笑容滿麵道:


    “這東西不錯,跟你那丫頭說說,多與我做些,給府裏主子爺和太太們都送些過去。”


    謝嬤嬤下意識維護道:“主子,莫這般抬舉她,丫頭還小莫弄的大張旗鼓,這事兒讓她寫個方子出來,找工匠做的更精致,老奴怕她風頭太盛,反倒不好。”


    老太太笑著朝石蜜道:“瞧你們謝嬤嬤,這回也知道疼人了,果然上心了就是不一樣,就按你說的辦吧,先喚那丫頭過來讓我瞧瞧。”


    夏裏能入老太太眼是好事,謝嬤嬤倒不擔心她露怯,石蜜笑眯眯道:“嬤嬤,奴婢去喚她吧,正好我也同她要把牙刷,老太太都說好的東西,定是差不了。”


    白芍也跟著湊趣道:“那你得幫我要一把,不能你們牙齒白白淨淨,獨留我牙齒埋汰不是。”


    老太太被她這話給逗樂了,滿屋子都是笑鬧聲,石蜜爽快答應下來,將老太太伺候妥當,這才轉身離去。


    下人房那邊,瞧見夏裏抱那麽多布料回來,仆婦們都瞪眼瞧著,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張嘴尋問,夏裏倒也不避諱,隻說是謝阿嬤讓她幫著做衣裳,仆婦們一聽是謝嬤嬤,哪還敢多言。


    香薷和麥冬當差去了,這會兒不在屋裏,隻有蔓青坐在窗欞前,她瞧見夏裏回來,立刻耷拉著臉。


    紫芙被夏裏按著喝了幾口髒水,回家就病倒了,連夜發起高熱,她娘嚇壞了,找不到人撒氣將她罵的狗血噴頭。


    這幾日紫芙告假在家休養,隻她回府裏當差,先前夏裏做繡活時她也瞧見了,並未太在意,見她又抱這麽多布料回來,忍不住道:“你該不會靠那點不值錢的玩意兒,就騙回謝嬤嬤這麽多布料吧?”


    夏裏抱著布料走了這麽大段路,累的氣喘籲籲,她進屋放下布料先灌了幾口水,方才似笑非笑道:“你當阿嬤是傻的嗎?她這麽好騙,你怎麽騙不著。”


    蔓青有種被戳中肺管子的感覺,她們姐妹倆剛入府時,也沒少往謝嬤嬤那兒使力,可她老人家油鹽不進,最後不得不歇了心思。


    蔓青不敢再跟夏裏對著幹,她娘同她說了,無論她爹這個大掌櫃在外有多風光,在這府裏也就是個奴才,他們左右不了院裏的事兒,因此讓她主動找夏裏講和。


    蔓青壓下心中委屈,施施然道:“方夏裏,先前是我們姐妹不對,你日後可不可以別同我們作對了?”


    夏裏正在整理布料,轉過頭好笑道:“你們姐妹若不主動挑釁我,我會下手?”


    蔓青抿了抿唇,索性直說道:“我們姐妹不過是在老太太這裏過渡一下,不會礙你的路,你大可不必防備著我們。”


    夏裏瞧著她,滿臉狐疑道:“你這是何意?”


    蔓青挺了挺胸脯,自得道:“我同紫芙日後是要當主子的,同你們不一樣。”


    夏裏立刻明白過來,她麵露譏諷道:


    “這裏是超一品國公府邸,即便你父親是大掌櫃,你也成不了主子爺的原配嫡妻,所以你是想做妾?”


    蔓青還有幾分羞恥心,她漲紅著臉道:


    “你何必明知故問,這事兒我爹已經跟老太太達成共識,你想當大丫鬟隻管往上爬,日後別找我們事兒就成,那香薷可不是善茬,她才是你的競爭對手。”


    夏裏看向她的眼神略帶鄙夷,別說這國公府的少爺了,就算是天潢貴胄她也不會自甘下賤為妾,簽了賣身契的妾,就是任由主母發落的玩物,真不知她有何好得意的。


    “你們姐妹倆如何與我不相幹,隻要你們不主動挑事,我這裏絕不會找茬,你也別挑撥離間了,香薷怎樣我心裏門清。”


    蔓青不悅道:“我明明好意提醒,你還不領情,等她踩著你爬上去,我看你怎麽辦。”


    夏裏冷笑道:“無論是誰,都別想踩著我往上爬,我這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蔓青被她身上的氣勢震住,頓時啞然,屋裏落針可聞,直到石蜜在屋外喊道:“夏裏妹妹可在屋裏?”


    夏裏聽出是石蜜,忙抬高聲音道:“姐姐我在,快請進屋。”


    她熱絡的上前開門,蔓青也忙收斂起表情,石蜜進屋瞧著夏裏笑意盈盈,親熱的拉著她手道:


    “真瞧不出來,你竟能做出那麽好看的抹額,你這手可精貴了,日後可不能做太多粗活。”


    夏裏不知其來意,謙虛道:“我這點繡技算不得什麽,做給阿嬤戴著玩玩罷了,不知姐姐過來找我何事?”


    石蜜輕聲細語道:“是老太太想要見你,你做的那牙刷深得她老人家心,她原想讓你給各院主子都做幾個,謝嬤嬤卻說你人小精力有限,不如交了方子,命匠人去做,老太太一時拿不定主意,想聽聽你的意見。”


    夏裏眼珠一轉便知怎麽回事,她莞爾一笑,滿臉誠懇道:


    “還是阿嬤疼我,就按她的方法行事最妥帖,孝敬主子的東西,馬虎不得。”


    石蜜聽著很是欣慰,拍拍她手背道:


    “我就知你是個聰慧的,那牙刷我跟你白芍姐姐也想要,你這裏可還有了。”


    夏裏笑容滿麵道:“當然還有,我這就去拿,姐姐稍候。”


    她做的多就是為了備用,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石蜜拿到牙刷很是歡喜,少不得又多提點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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