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岷州邊界,連山城出現少見的大旱,數千畝地顆粒無收。村落佃農交不上租,原先有地的人家吃不上飯,就連地主家的糧食,也是吃一點少一點。


    那時的城主是實在的土皇帝。


    談不上多麽驕奢淫欲,畢竟整個連山城就不算富裕的城池。但僅僅是關著糧倉隻供自己吃得腦滿肥腸,對災荒年間的百姓來說,就已經是萬惡之行了。


    城主管束著兵衛,倒也聰明地給了甜頭。


    左右拿捏之下,餓昏了頭的百姓無力向上反抗,隻能守著家中存糧,能過一天算一天。


    於這般時代,顏長運清早出門挑布換糧,在自家染坊門口的廢缸中發現了一個看起來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這個孩子的啼哭聲無比虛弱,宛如掉落樹杈的雛鳥,連眼都難以睜開。


    身處大旱,顏長運知道這個孩子的家庭是下了如何的決心,才會拋棄她。既有撫養之力,就不應當見死不救。


    她挑著布,用籃子裝著嬰兒,一路進了城,往小路去,沿著捷徑走到城主府門口。用花紋豔麗的布匹換來了些許糧米,還膽大地開口懇求好心的老管家,能否用部分幹糧換取牛乳。


    老管家心腸軟,待在城主府也不過是為自保,就偷偷從府中寵侍的私廚取了半斤牛乳來,就當是命中行一善事,救救那個被拋棄的孩子。


    災荒之中,誰都不容易。


    彼此點頭過後,全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顏長運繼續挑著東西和孩子從小路捷徑走,老管家則是關上了門。


    分家已久的顏長運沒有成親,獨自一人支撐著家中的染布產業,撫養著年幼的三妹和四妹。


    如今又收養了個不足月的孩子,本來漸漸轉好的日子,今後恐怕就要緊迫起來。


    她以為妹妹們會怪她多管閑事,可一回到家,說明了緣由,將小嬰兒抱著過來給她們一見,三人的心都一並化了。


    既然是在染缸裏撿到的,那就取名為染吧。顏長運逗著懷中的嬰孩,見她毫不客氣地抓住自己的手指往嘴裏放,頓時軟了眼神。


    顏染是個聰明的、有福的孩子,剛到會爬的年紀,天就下了一場雨。


    這場雨是個象征,象征著困擾了連山城許久的大旱即將結束。


    她被兩位小姑姑拉著手,對著雨水“嗚啊、嗚啊”叫喚著,那雙碧綠色的清澈眸子都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顏長運的染坊在一次農收後,又因物美價廉,被外城財主看中,賺了一筆大的。


    這下,搭上了外城的線,染坊生意越做越大。顏長運看向正在跟養女打鬧的兩個妹妹,心說,能留給她們三人的東西又多了些。


    也是此時,當年主動提出分家的二妹,帶著自己的孩子前來拜訪。


    二妹顏長富,因出生時,手腕上有一處元寶樣胎記,被母親寵愛至極,甚至於冷落了其餘的孩子。


    許是不願再跟三個姐妹分享家庭,顏長富主動提出了分家,她帶著雙親生活,因而家中的大部分財產都應該給她。


    而顏長運帶著兩個年紀尚小的妹妹,隻甩了一間破舊的染坊過來,活脫脫是要餓死一兩個才罷休的樣子。


    如今染坊做得有聲有色,她突然上門拜訪,長文和長武兩個小家夥,一下起了警惕之心。


    她們帶著小顏染躲在窗邊,果真聽到顏長富正在賣窮,說自打生了女兒顏康,家中的負擔就更重,將來想供她讀書該有多難雲雲。


    小家夥們頓感氣憤,就又聽長姐悠悠然地將這件事敷衍過去,沒多久就下了逐客令。


    顏長富無功而返,反賠了一張笑臉。


    隻是她並未就此罷休,幹脆連家也搬來了附近,每隔一段時日就帶著自家的康兒上門拜訪。


    不論如何,這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顏長運拒絕了幾次後,也慢慢心軟。


    一個人再裝,能完美地裝上好幾年的概率也是低的,更何況她們還都是這郊區村落的鄉下人,縱有壞心,城府又能深到哪裏去呢?


    於是兩家的關係逐漸緩和,當顏染長到能跑能跳的年紀後,二妹家的顏康便似是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小跟屁蟲。


    許是有從娘胎裏帶來的,對饑荒的印象,顏染生來就對糧食感興趣,總待在田邊不走。


    顏長運見她癡迷,就打了一把鋤頭送過去。


    長文和長武見了,笑話姐姐真是笨,阿染的個頭還沒有鋤頭一半長呢,哪來的力氣去耕田。


    可誰知,顏染這小子力氣頗大,還真能勉強抓起鋤頭,每天都把它當寶似的,睡都要帶著睡。


    反觀顏康,她自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內向、軟弱,半點也不活潑,性子也木,瞧著怎麽也不聰明。


    村裏的孩子們不喜歡她的呆板樣,總喜歡揪著她的後領不放,將人硬拖著不讓回家。


    有一回,竟是要將人扔進水溝裏,看她能嗆多少水。路過的顏染二話不說,抓著自己的大鋤頭就開掄,差點沒把孩子王跟小手下們腦袋開了瓢!


    自那以後,顏康從小跟屁蟲升級,成了個隨叫隨到的小小仰慕者,三句不離堂姐,恨不得直接住進長運大姨的家裏,跟堂姐睡一個被窩。


    看到孩子們關係和睦,顏長運心頭的石頭總算是悄然落了地。


    二妹再心狠,如何也不會傷康兒的心吧。


    所以她死時沒有瞑目。


    她如何也想不到,顏長富覬覦越做越大的染坊,為了徹底得到它,竟能做出殺害長姐的畜生事!


    雙親的心又偏到了側邊,將這件事偽造成勞累過度而病逝,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霸占了產業。


    長文和長武此時已長高不少,明辨得了是非,在姐姐身死的那晚,親耳聽到顏長富詢問女兒“可想住進大姨的家裏?”


    不明所以的顏康眨了眨眼,天真地回了一聲“想!”


    這如何還不知曉事情的經過?


    她們自知如今鬥不過顏長富這個黑心肝的東西,就想收拾收拾,帶著年幼的顏染連夜逃進城中報官斷案。


    然而,怎樣還是敗在了年紀小,閱曆淺這方麵。長文和長武尚未成熟,動作太明顯,終是被廢了手腳和耳舌,被丟進了乞丐堆。


    熟睡中的顏染則在朦朧中,聽到長富姑姑在跟人牙子商量將她挖眼賣奴的事情。


    早慧的她很快就料到,母親和小姑姑們一定遭了不測。


    幼小的身軀靜靜地等待時機,在幾人轉身的空隙間,她邊躲藏著,邊爬向隻有貓狗溜門的牆洞。


    小孩兒把自己渾身弄得髒兮兮,放下頭發,把臉蓋住,像個乞兒般跪地而行。


    血跡拖拖拉拉地有一截沒一截,她忍著膝蓋的疼,忍著心中的疼,找到了在乞丐窩中奄奄一息的小姑姑們。


    長武姑姑經不住被廢的恥辱,終在見到侄兒後安心咽了氣。


    而長文姑姑則用嘴銜著小石塊,在沙地上一點一點寫下恨書。


    寫到牙齒鬆動,寫到滿口溢血,寫到嘴唇磨破,最後一筆落下,她的眼也閉上。


    從此後,顏染逃進了連山城內,不足五歲的她學會跪地乞討、偷竊,開始學會仗著一身力氣壓製比自己還大上許多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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