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洪煜正在禦花園的花廳裏,請了幾個大學士講學問,這種場合,知秋甚少參加。雖然巴結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與朝廷的官員幾乎沒有什麽接觸,曾有奴才偷聽了幾個大臣的談話,學給洪煜聽,說,狐仙轉世,還真會挑人家,天底下,沒有比葉家更好乘涼的大樹了!


    正這時,外麵下了暴雨,打得荷塘裏的翠綠粉紅一片狼籍。洪煜朝外麵看,正看見小徑上匆忙走過的,正是葉知秋。皎兒為他撐著傘,卻也不耐雨急,濕了大半身子,在蔥綠的樹叢間那麽一閃,便沒了影。有時見他敏捷輕盈,無時無刻不透著伶俐的模樣,倒真覺得他前世是狐仙。那也好啊,無論生死,朕都能抓得住你吧!


    中秋前,知秋紐了腳,不能下地,葉文治藉機會將他接出宮,在府裏靜養,洪煜本不願,畢竟佳節已近,不好強留。知秋帶了皎兒在身邊,這段時間來,皎兒跟他也貼心,伺候得盡心盡力。因為環境好了,小半年的,個子竄了半個頭還多,倒是壯實不少。


    這天下午,奄奄欲睡的知秋,縮在床裏看書,卻聽見門響,以為又是催他吃藥的皎兒,不等他催,就說道:“涼一涼,我等下就吃!”


    “再涼就結冰了!”進來的人卻是葉文治。


    “大哥是你?皎兒呢?”


    “我放他出門逛街看熱鬧了。”葉文治將藥碗遞到知秋麵前,“這碗喝了,晚上再不用吃。”


    知秋卻隻往旁邊一推,文治皺眉搖搖頭,卻也沒逼迫他,從被裏拉出他扭傷的腳,小心托在手裏:“消腫了沒有?”


    “嗯,好多了,這是什麽?”知秋見大哥打開的一包冒著熱氣的東西問。


    “出兵打仗時得的土方子,用熱藥渣按摹,消腫去瘀,我手重,疼你吱一聲。”


    說歸說,葉文治下手極有分寸,恐怕弄疼他半分,知秋見他厚重手掌,小心翼翼地把藥渣敷在腳上,再由內向外輕輕肉搓,心裏難免感動。這段時間在宮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倒少了跟大哥這麽單獨相處的機會,幼時光陰轉眼不見,自己跟大哥似乎也不能象以前那樣簡單。


    “怎這麽安靜?”文治沒抬頭,與身邊沉默的人說,“沒話跟大哥說?”


    “是話太多,不知怎麽說。”


    “哦?”文治停手,扭頭微眯著眼,判研地看著知秋,“問吧!你心裏有事怎麽藏得住?”


    知秋正直問道:“大哥覺不覺得南方的戰事很蹊蹺?”


    “你指哪方麵?”


    “好轉得很突然。”


    “年前失去的三郡,都是稻豐水肥,囤兵的好地兒;年後,卻挑著窮鄉僻壤,奪回兩個。你說的是這個?”


    “嗯,我想,大哥的消息,要比皇上靈通。”


    “隻怕這裏麵的玄機,皇上早就看出來。身為臣子,消息若比皇上靈通,便是欺君的罪,你可別給大哥找麻煩!”


    “知道,”知秋抿嘴想了想,終於將心裏的問題倒出來,“當年大哥南征的時候,形勢大好,為什麽沒有一舉殲滅,卻給了他們喘息反撲的機會?”


    葉文治爭取將精力集中在治療上,心中亂,卻沒有表現出來,他對知秋有所隱瞞,卻從不曾欺騙。長大了,凡事能洞察,善分析,很多事跟不跟他說,他也總有弄明白的一天,於是簡單說:“葉家是前朝遺臣,那時候剛投奔皇上,總要留個後路。”


    知秋點點頭,朝前探了探身,在文治耳邊輕聲問:


    “大哥,你從沒相信過皇上,對嗎?”


    文治的耳朵,敏感地感受著知秋熱熱的呼吸,長長嘆口氣,幽幽說道:“皇上繼位之初,由輔政大臣幫忙處理政務,親政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了輔政大臣之一的淩白蕭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罪,先後兩年,殺了三千多口人!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皇上暗中查出,當年先皇駕崩前,便是淩白蕭建議由皇上的母妃陪葬!”


    葉文治轉身拿了巾帕,在水盆裏浸濕,小心地將藥渣擦去,仍舊小聲與知秋交談:“伴君如伴虎,不管什麽時候,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這些你不用操心,大哥會幫你鋪,無論如何,都會讓你妥妥噹噹,你把你的心看管住就好!”


    知秋坐回身,靠著床頭,麵色暗淡,側著頭不知想什麽,想得入神了。葉文治轉身收拾完,碰上知秋怔怔目光,落漠姿態,心“突”地猛跳兩下,此時此刻,這種不太象平日知秋的狀態下,倒好似那人,回來了。


    在葉文治府上呆的幾天,最開心的莫過於皎兒了,沒事就可以出門逛街,外麵的世界實在是太精彩!知秋的腳倒是好得快,每天晚上用熱藥渣按摹推拿明顯是見了效,幾天後已經能下地走動。


    回宮前晚,知秋見剛從外麵回來的皎兒,容光煥發,就象自己當年下山進城遊玩過一樣,於是問他:“你要不想回宮,就留在這裏當差也成;要不,我就給你點盤纏銀子,你想回老家也好,還是在京城做點小買賣,都隨你,宮裏我幫你交代!”


    “大人,你別對皎兒太好了!”皎兒感動在心,卻也不會象以前那樣動不動就下跪,他知道知秋不喜歡那樣,“皎兒還是願意跟在大人身邊,一輩子伺候您!再說仁喜哥和鍾衛哥還在宮裏呢!皎兒沒親人,就他們兩個朋友,還是跟大夥兒一起舒心!”


    “那你就跟著吧!”知秋心想,鍾衛出宮也是可能的,惟獨仁喜,他這一輩子,生與死,便是離不開那高牆之內。而他也不想再跟皎兒提這事,皇上若是知道他隱瞞了仁喜的偷情,還不知要如何反應!回宮的路上,知秋掀簾子朝外看的時候,正碰上皎兒興高采烈的臉,不禁忍不住聯想許多年後,自己鬚髮皆白,皎兒也終不再是孩子那一天。


    隻是,蒼天的安排,並不一定會遷就每個人的計劃。回宮幾天後的一個清晨,知秋打坐完畢,端水進來的卻不是皎兒。於海說,皎兒昨晚出門,好象去找仁喜,卻一晚上沒回來。知秋覺得納悶,下午再回到院子,於海悲痛地跟他說,有太監在後花園的湖裏找到皎兒,溺水死了!


    宮裏奴才的命,比主子養的畜生還不如。葉知秋好歹也利用葉家的關係找了不少宮裏的管事,卻個個敷衍,不願意為了一個區區奴才,攪入兩派的鬥爭。洪煜還是通過身邊貼身的太監那裏知道的,責令徹查,結果出來,依舊是先前說的意外溺水。知秋記得皎兒水性不錯,這樣的結論不過搪塞而已。整個月過去,整樁事的牽扯周旋,他默默地,被迫接受著後宮黑暗。


    而莫名其妙的案子,一件接著一件,幾日後又傳來,太子不小心,竟是摔了腿!知秋覺得蹊蹺,找了東宮的總管來問,那人本就是他心腹,趁四下無人,說了真相,原來太子夜半寢宮被襲,竟生生被打斷了一條腿!知秋心中隱隱驚跳,晚上就回了文治府上。


    皎兒出事以後,文治並沒有幫忙,他本來以為讓知秋看清宮中黑暗,會讓他產生退卻的心,卻不料,似乎不怎麽奏效,雖然內線說知秋找皇上的時候漸漸少了,知秋依然住在宮裏,雷打不動的決心。


    “大哥,知秋有事問你,能不能找個清靜地方說話?”


    葉府內院戒備森嚴,兩人居住和文治辦公的院子幾乎沒有閑人能進。如此之下,知秋還想要更“清靜”的地方,可見要說的話不一般,便領他到了書房。知秋之所以那麽說,確實對書房的暗室好奇,可他不想獨自闖進去,果然,大哥並沒有對他隱瞞。


    暗室五六丈見方,很寬敞,四壁空空,並無裝飾,檀香木的桌椅,有張空空的床,看上去許久無人睡過。知秋的懷疑,文治其實早有察覺,才趁著今天的機會將他帶到這裏來。這些都不怕他知道,而要終生隱瞞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他說,不能讓他擔驚為難。


    “太子的事……是你找人做的?”知秋見這裏安全,問得直接。


    “怎麽會這麽想?”


    “大哥看出來……上次的腳傷……”


    知秋受傷,並非自己不小心,確為太子故意為之。文治知他平衡性向來很好,平地摔跤更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欺負你,你怎麽不跟我說?”文治看著麵前低頭不語的人,放緩語氣,輕描淡寫,“他傷你一根毛髮,我就讓他雙倍奉還。他既是偷偷欺侮,旁人不得知,我報復回去,他也隻能啞巴吃黃蓮。你覺得他敢到皇上跟前告我狀?”


    “可他畢竟是太子,皇家血脈,大哥你怎麽能……”


    “皇家血脈?”文治冷笑打斷,“他算什麽皇家血脈?不過是皇上在風頭浪尖上放的一個傀儡而已。”


    說罷,眼光水一樣柔和起來,手掌輕輕撫摸著知秋後背,低聲說:“你既執意要呆在宮裏,大哥也不能強迫,可我要確保那裏沒人能傷得了你。”


    而我,也終於等到這麽一天,能夠施與愛人的保護,不再是兩條胳膊而已。文治默默想著,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知秋眉頭輕蹙,他認識的大哥向來低調內斂,如今竟敢出此般舉動,他的實力,到底有多深有多厚,能讓他連皇家威嚴也不懼怕?


    “皎兒的事,你不要查了,”文治又說,“也查不出什麽門道。”


    知秋會意,因想起皎兒,麵色凝重哀傷,他暗自垂嘆,語調惆悵:“有人跟我說,宮裏隻有兩種人,一種被人欺負,一種欺負人。大哥,你說是這樣嗎?”


    文治見知秋如此,頗有些心痛,不知如何安撫慰藉,又覺一股衝動,趁四下無人的環境,突然問道:“你為何非死心呆在宮裏?知秋,為了誰嗎?”


    便是這隨便一問,也覺得內心角落之中,開始隱隱疼了起來。


    從小到大,大哥對他的一切總是了如指掌,這時候許是比他自己看得還清楚吧!知秋困惑地搖頭:“我不知道,大哥,真的不知道。”


    大內寂靜,內務府總管崔公公歪在床上打盹,小太監上來,趴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銀白的眉毛皺而又展,尖細說吩咐:“這麽晚來?”


    夜晚清冷,來人披了件深色外袍,顯得燈光下年輕的臉更加潤澤,正是葉知秋。崔公公連忙躬身請安,跪到一半處,已給知秋扶了起來:“知秋此次來,可是有求於公公,哪敢受公公如此大禮?”


    崔公公立即會意,有些麵露難色,湊近知秋,低聲道:


    “大人若還是為那件事……奴才有些話,就不得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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