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折回王家去,本來是打算找她爹娘,但尤思仁書房的門關得死死的,不像有人的樣子。她走了一圈沒尋到俞如眉,想想還是先回了自己的閣樓,把黃鶯和櫻桃叫來。


    美娘問倆丫鬟:“你們是想留在王家,還是想跟著我?”


    黃鶯想也不想就說:“當然是跟著姑娘您了!姑娘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輩子都不分開。”


    美娘沖她笑了笑,再問櫻桃:“你呢?”


    櫻桃有些猶豫:“那個……姑娘,侯府裏活計多不多?會不會有很多規矩?”


    美娘麵無表情:“活計多不多要看我讓你幹什麽,其他的我不知道,但侯府大丫鬟的月例是三兩銀子,一年下來就是三十六兩,再加上主子賞賜的,七七八八也能有近四十兩。櫻桃,你在這裏每個月才能領一兩銀子吧?”


    黃鶯道:“還要被大太太剋扣!一個月撐死不到五錢!”


    “侯府真的那麽大方?”櫻桃兩眼放光,不過還有些遲疑,“但是姑娘您也知道,我長得不好看腦瓜子也不機靈,我去了肯定會被人欺負的……”


    美娘笑笑:“難不成你在這兒就不受人欺負了?以往我在家還能護著你,現在我一走,還有誰幫你說話出頭?”


    權衡利弊,櫻桃拿定主意,堅定點頭:“我跟著姑娘。”


    “好。”美娘一口答應,胸有成竹的樣子,“不過櫻桃,我要先把你賣出去再買回來。黃鶯,你托人問問楊家哥兒那裏要不要丫頭?”


    櫻桃迷糊不解,什麽叫賣出去又買回來?


    下午的時候楊家就回話了,說小姐房裏缺個使喚丫頭,美娘當下便叫櫻桃收拾東西,把她發賣了出去,賣的銀子讓綠竹拿給王金桂。


    “櫻桃笨手笨腳的伺候不好人,還又懶又饞,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留在府裏也是浪費口糧,不如賣了圖個幹淨。”美娘找了一堆藉口,現在有侯府在背後撐腰她說話底氣也足,“還有你給大太太說一聲,我那邊缺人,黃鶯我要帶走,她的賣身契給我,我出八十兩銀子,夠府裏再買上兩個好丫頭的了。”


    “是。”綠竹應了卻沒走,而是在美娘眼前踟躕,欲言又止。


    美娘抬眼:“你還有事?”


    綠竹仿佛下定很大決心,“噗通”就在美娘麵前跪下來,仰頭哀求:“姑娘您行行好,也帶奴婢走吧!”


    美娘先是怔了怔,隨即冷冷一笑:“你是大太太屋裏的人,我哪兒能帶你走。”


    綠竹給美娘磕頭:“如今隻要姑娘您說句話,大太太哪兒敢說一個不字!姑娘您就可憐可憐奴婢,隻要能讓奴婢離開這兒,奴婢願意給您做牛做馬!”


    美娘冷眼打量綠竹,並不信任。黃鶯悄悄附耳道:“聽說大太太要把她送出去做人情,上回陳大人來吃酒就看上她了,還有,二少爺一直想把她收房。”


    敢情是想借她的手“脫離苦海”啊。


    美娘不動聲色,心裏估量綠竹值不值她說情,片刻,美娘嘆息一聲:“看你也是可憐人,行,我給大太太說說,替你求個情。不過要她願意放你才行,不然我也愛莫能助。”


    綠竹喜出望外:“多謝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以後一定會報答您的!”


    別恩將仇報就好。美娘唇角彎起一抹弧度,沒搭理綠竹這句話。


    傍晚的時候俞如眉來了美娘的小閣樓,美娘見她冷著臉與平時不大一樣,心裏還有些發怵。她很怕俞如眉不理自己,怯怯伸手拉住娘親袖子:“娘您來了,快坐。”


    俞如眉坐下,撫摸著美娘的臉頰,愧色濃濃:“還疼不疼?”


    美娘急忙搖頭:“不疼,一點也不疼。”


    “唉……”俞如眉垂眸嘆息,“是我錯了,我一直都錯了。”


    美娘勸道:“不怪您,您這麽多年也不容易,是我不懂事讓您難過……”


    俞如眉自嘲地笑笑,握住美娘的手看了又看:“其實我有什麽資格教訓你,我自己都糊裏糊塗的惹人笑話。從前我的父親、你的外祖就讓我嫁給鄉下漢子,圖個踏實。我那時年輕不懂事,心高氣傲,見你爹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不像鄉下漢那麽粗魯,所以一心一意跟了他,成了親他還是讀書,而我跟著你外婆擺攤賣扁食,賺兩個錢貼補家用……他上京赴考一年多沒消息,我便賣了鄉下的田地找過來,可他卻已經娶了有錢人家的小姐。美娘,我不是不心寒,但那時文揚年紀還小,我一個女人花光了所有盤纏才來到京城,無依無靠的,隻能暫且待在王家,後來發生意外……有了你,還算尤思仁有點良心,待你是極好的,我那點想走的心思就漸漸被磨平了,十幾年的時間,我稀裏糊塗過到現在。”


    美娘見俞如眉自責不已,心裏也難過:“那種時候您隻能這麽做,我怨過爹,但我從不怨您,因為我知道一個女人拖兒帶女的實在太艱難了,沒有辦法不依靠別人。”


    “你打小就膽大心細,不像我也不像尤思仁,也不知道像誰。”俞如眉苦笑了一下,繼而從袖子裏摸出一封書信放在桌子上。


    “你爹已經寫了休書給我,我們明天就搬走。”


    美娘大驚:“啊?”


    直到晚上睡覺躺上床,美娘也還沒回過神來。她是很想俞如眉搬出去,氣氣她那負心漢的老爹,逼他在兩個老婆之間做出選擇,可是真的鬧到休妻?美娘沒有想到俞如眉下午是去找尤思仁要休書了,更沒有想到一向對父親死心塌地的母親也會這麽決絕。大概是真的被傷透了心吧……


    窗外悶雷滾滾,不一會兒就下起暴雨來,美娘聽著劈裏啪啦的雨點打在窗棱上,更加睡不著了,在那裏翻來覆去。


    炎熱的夏夜迅速降溫,涼風從沒關的窗戶灌進來冷颼颼的,美娘起來披了件外衣,端著燭台去關窗戶。雨勢很大,窗戶下的地板已經積了一灘水,夾雜了泥土腥味兒的夜風吹過來,然後蠟燭一下就被吹熄了。


    美娘放下燭台,伸手去拉窗戶。恰巧一道閃電劃過,照出窗戶外的一張人臉。


    “啊——”


    美娘嚇得尖叫一聲,腳下踩著水一滑,直撲撲摔在地上。地板發出沉悶的咯吱聲,有人跳進來,在美娘身旁蹲下,黑暗中一雙眼睛就像飢餓的野獸發出兇惡的光芒。


    閃電接連撕破了夜空,轟隆隆的雷震得大地發抖,美娘這時看清他的臉,不覺一怔。


    “二哥?”


    王文淵衣衫盡濕,黑髮垂下幾縷濕漉漉地貼在陰沉的臉上,眼睛直勾勾盯著美娘,好似想把她看出兩個洞來。


    他不說話,美娘卻鬆了一口氣,撐著坐起來,拉了拉衣領:“你大半夜不睡覺跑我這兒來幹什麽!你是不是嫌白天整得我不夠,晚上要嚇死我才甘心?!”


    王文淵嘴唇動了動,卻沒吱聲,美娘沒好氣道:“你也不想想咱們都幾歲了,怎麽還像沒長大似的。從小你在我被窩裏放蟲子老鼠,看我被嚇哭了你就高興。可我現在都嫁人了!你一個大男人半夜跑到妹子房裏來說得過去嗎?你快走,我現在沒心思陪你鬧騰,我煩都煩死了。”


    可是王文淵就像成了泥塑的雕像一般,還是定定杵在那裏,看不出要走的樣子。


    美娘惱了,氣鼓鼓推他一把:“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她的手觸到王文淵,王文淵反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冷開口:“你就那麽討厭我。”


    美娘吃痛,又甩不開他的手,生氣罵道:“廢話!我當然討厭你!”


    王文淵手掌愈發用力:“那他呢?”


    他?還是她?美娘納悶:“誰啊?”


    “謝安平。”王文淵咬字特別清楚,仿佛在齒間就把這三個字磨碎了。


    那混蛋……美娘勾唇冷笑:“我不討厭他。我恨他。”


    聽到這裏王文淵的臉龐浮起淡淡的笑,他把美娘從地上拉了起來。美娘覺得他今晚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禁後背發寒,她催促道:“你怎麽還不走,我要睡覺了。”


    哪知王文淵把她的手牽得更緊,居然說:“美娘,跟我走吧。”


    美娘吃驚:“跟你走?去哪裏?二哥你是不是淋雨發燒糊塗了?”


    “離開這裏離開京城,去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王文淵忽然抱住了美娘,口氣竟有一絲真誠,“美娘,我以後不會再欺負你了,我會對你好。”


    這這這……聽這語氣他是要帶她私奔?


    美娘現在的心情可稱之為驚悚,她覺得王文淵是瘋了:“你說什麽胡話!我怎麽可能跟你走,二哥算我求你了,你回去吧,別來鬧騰我了行麽?”


    她使勁推搡,想脫離他的懷抱。


    “你為什麽不跟我走?你不是恨謝安平嗎?為什麽還要留在他的身邊!”王文淵忽然發火,他捧起美娘的臉,眼睛裏就像燃了一把火,“你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他冰涼的唇覆上來,美娘腦袋裏轟得炸開了,被炸得天旋地轉。


    有沒有人能告訴她這算哪門子事?


    “放開……嗚嗚……”美娘費力掙紮,好不容易喘著氣推開王文淵,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王文淵你發什麽瘋!我是你妹妹!親妹妹!”


    美娘氣得胸脯起伏不定,肩膀聳起就像隻刺蝟。她覺得也許並不是王文淵瘋了,而是自己瘋了,因為她竟然活在這樣一個家裏!


    王文淵牙齒磕到嘴唇,唇角溢出一絲血,他抬手緩緩擦去,正要開口:“你……”


    砰砰砰——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謝安平在外頭喊:“嬌嬌!嬌嬌開門!”


    這廝怎麽來了?美娘和王文淵皆是一愣,還是美娘先反應過來,衝著外頭喊了一聲:“爺我就來!”


    說完她狠狠搡了王文淵一把,指著窗戶小聲道:“看在我爹的麵子上,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你快走,不然讓外頭那煞星看見,鐵定扒了你的皮!快走!”


    王文淵看看美娘又看看房門,一咬牙跨過了窗戶,他臨走時匆匆扔下一句話,再次強調:“你一定是我的。”


    是你姑奶奶!美娘狠狠瞪他一眼,隨後看著他跳下去,消失在雨幕之中。


    關好窗戶,美娘去打開了門,謝安平“嗞溜”一下就鑽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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