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那種從酒精裏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的眼神問我:“你睡哪兒?”


    我沒看手機就認出了他的嘴型,指了指外麵:“我在沙發上對付一晚沒關係。”


    他看了看外麵的沙發,沉默地點了點頭,正欲轉身,又停下來,問我:“你剛剛想問我什麽?”


    我猜出他在問什麽:“……林賽哥,那首曲子你為什麽沒有寫完它?”


    塞林格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興許是沒聽清,下意識地朝我低下頭:“什麽?”


    也不知是我音量沒把握好,還是他這會兒又被酒精控製了回去,我隻好提高音量又說了一遍。


    他聽完也沒抬頭,就直接在我耳側回答了,好像酒精告訴他離得近一點我就能聽見似的。我一米七七,塞林格的官方資料上寫著身高一米八六,相差九公分足夠他做這個低頭的動作,而我什麽都聽不見,也根本沒膽去看他離得那麽近的唇語,隻感到他唇齒間熱得有些烘人的氣息噴在我耳朵上。


    一直到我們都各自睡下了,我才按捺著狂跳的心打開他的手機。上麵有兩行字:


    ——早就寫完了。


    ——那是故意留給你的。


    那麽久遠的事了,我竟然還能一下子想起來,像有一道閃電,照亮了蒙塵的角落。


    在我找到這份未完樂譜的前一天,我們一起收拾完排練大棚,他的確是那樣對我說過:


    ——靈感會有的。


    ——


    我躺在沙發上,根本睡不著,就將塞林格錄下的音頻導進筆記本裏,打開軟體,看見那長長的山峰一樣的波形,還能回憶起他彈貝斯的每一個動作,音頻無聲地行進,我對著波紋看了一遍又一遍,就這麽記住了這首歌的模樣。


    關了燈,天花板上有一道光,像黑暗中一隻發光的壁虎,我盯著它,直到睡意襲來,夢裏它好像忽然甩了甩尾巴,生龍活虎地爬行起來,而我也不知為什麽,在睡夢中被這一幕感動得好像大哭了一場。


    ——


    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厚厚兩床被子,我認出這是昨晚給塞林格蓋的被子,猛坐起來,膝蓋差點撞茶幾上,茶幾上用杯子壓著一張紙,上麵是異常瀟灑的筆跡:我還有事,必須先走了,看你還在睡,就沒叫你。


    他走得一定很早,因為這會兒也才不到八點,杯子裏的熱水已經涼透了。


    走進臥室,房間裏連空氣都是冰涼的,好像塞林格來過這裏,並睡在我的床上,隻是個夢。可是廚房的電熱水壺有使用過的痕跡,因為插頭的擺放方式變了,並不是夢,他真的來過,我們一起度過了新年的第一個晚上,也許就在半個小時前,他還在廚房裏邊等著水燒開邊給我寫留言,而那時我正蒙頭睡在沙發上。


    想起來就覺得滿足。


    ——


    和許章哥約定了見麵的時間,隔天我依約去公司見他,到的時候他正在開會,等了半小時,才見許章哥出來,見到我一臉歉意地說著什麽,話到一半大概是意識到我壓根聽不見,猛的一下更抱歉了,最後他尷尬地指了指空出來的小會議室。


    我們坐在會議室裏,他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沒轍,連開場白都不知道怎麽說,這樣的許章哥大約是我見過的無數個許章哥中最有人情味的一個了。我從背包裏取出辭職信交給他,他接過來看完,沉了口氣,拿了桌上的紙筆飛快地寫道:對不起,我認識一個教手語的老師,如果你需要,隨時聯繫我。


    我道了謝,但是塞林格不希望我學手語,所以我壓根也沒有那個打算。


    嚴格意義上講那並不是一份正式的辭職信,畢竟我這個助理身份有點特殊,塞林格才是我的老闆,隻是我做的既然是藝人助理的工作,大部分時間也在和許章哥,和公司的人打交道,現在人要走了,總要對大家有個交代。


    離開時許章哥很鄭重地對我說了聲保重。


    我知道他也覺得抱歉,甚至會覺得自己在辭退一個殘疾人,這很不人道,我不希望他這麽想,不想別人在我身後報以同情的目光,所以要盡可能地報以瀟灑的表情,這樣大家都會好受些,他們會覺得這個人雖然不幸,但好在是個樂觀的人啊,一定會堅強地走下去的吧。


    這座城市依然活力四射,是追夢者們的天堂,對我來說我的追夢之旅早在兩年前就結束了,這座城市對我的唯一意義就是塞林格,如果有可能,多希望能繼續留在他身邊,可是如果不能繼續留在他身邊,那我留在這個城市裏,隻是等待一切回憶褪色而已。不如帶著回憶遠走高飛。


    ——


    本來說好房子租到二月的,現在得提前退租了,既然決定了要走,就沒必要生耗兩個月和大傢夥兒一起擠春運高峰,老家那邊有外婆留下的房子,我打算找個合租的室友,再看看有什麽不靠聽力也能勝任的工作。至於音樂,不能作為職業和夢想了,但總能作為執念繼續寫下去吧。


    房東人很好,得知我的情況,對我提前退租沒有半句埋怨,還讓我慢慢收拾也沒關係。下午我把自己關屋子裏收拾東西,打開貝斯包,就愣住了。


    上麵竟然有塞林格的簽名!


    to 遲南


    想要擁抱十七歲的你


    ——戴棒球帽的26歲小夥兒


    對著這句簽名鼻子泛酸得不行時,我還不知道他在我的木吉他,電吉他,電貝司上都寫了留言。


    to 遲南


    就算沒有人看見,但至少我有察覺


    ——林賽


    to 遲南


    琴弦斷了,但我知道你還會接著唱下去


    ——林賽


    to 遲南


    你就是地球上某處的無名日出


    ——林賽


    我知道那天他必定走得很早,但不知道原來他起得更早,才有時間將樂器一件件取出來簽,再又一件件歸回原處。那個時候太陽出來了嗎?你是借著小熊座還是獵戶座的光寫這些話的呢?


    陽光照著每一把樂器上的字跡,遲南兩個字他寫得真好看,比我自己寫得都好看,灑脫剛勁,字如其人。


    但願我也能人如他字。


    其實隻要簽塞林格三個字足矣,可是每一把上都有我的名字,之所以要寫上我的名字,是怕我未來會丟掉它們,放棄音樂。


    這下真的進棺材也要帶著它們了。謝謝你,林賽哥。


    ——


    訂的機票在周一,還有三天,這三天足夠我向身邊的人一一道別了,但需要鄭重道別的人心裏其實隻有一個。雖然要當他的麵道別很難,但我不想他是從別人那兒先知道我要走的消息。


    這天上午清掃完出租屋,下午我去了塞林格家,不巧在樓下遇見張姐,她見了我就拉著我說話,說了很一會兒我才能插嘴告訴他我耳朵聽不見了,張姐不敢相信地看著我,臉上先是震驚,而後才掛上難怪的表情。


    她似乎有什麽想對我說,張大嘴很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吐著,我把手機遞給她,示意她寫一下。


    張姐不會用拚音輸入,我給她換成了筆畫,她邊寫我就邊看,沒寫完我就明白她要說的了。她說難怪之前塞林格告訴她以後來的時候直接聯繫他本人,不要聯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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