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毛巾是給你的,”他擰到一半抬頭看我,“背包脫下來吧,都濕透了。”


    我才想起包裏還有一疊譜子和記錄靈感的歌詞本,忙打開檢查,還好,帆布包雖然不防水,但東西都沒濕。


    翻樂譜的時候塞林格已經沒擰衣服了,他在看我,準確地說在看我手上的樂譜,滿是水的手垂在膝頭。在這個人麵前這麽緊張這些半成品,怎麽看都有種班門弄斧的感覺。我略侷促地把東西放了回去,背包也放在了茶幾上,這會兒褲子還是濕的,坐哪兒都不舒服,就不如站著了。


    一不小心對上塞林格的眼睛,他可能已經習慣和粉絲(或者狗仔)的視線短兵相接,也不會對我表現出的過分小心有任何不適,目光直接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我會意地拿起來,剛要說謝謝前輩,女助理推門進來,把一板感冒藥拿給塞林格,轉頭見水杯握在我手裏,麵帶詫異。在她背後,塞林格直接把那板藥塞到一邊,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沒事,也注意到女助理臉色不怎麽好,就把手上沒喝的水放下了:“剛剛真是對不起,害前輩差點翻車。”


    這下女助理看我的眼神更不友好了。


    塞林格說以後記得看紅綠燈。


    這樣的話從塞林格口中說出,不帶一絲說教和責難,我想他一定經常這樣提醒犯蠢犯渾的粉絲,以後記得看樓梯,以後記得看路,以後不要老盯著我……


    雖然他並不記得我是他粉絲。


    我點點頭,wendy姐這時打來電話,問我到公司了沒,掛了手機我向塞林格告辭,走到門口,忽然又被他叫住:


    “等一下。”


    我回頭,他看著我:“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是見過,我說就在你們的歌友會上,上次許章哥來找我幫忙伴奏。


    “不是那次。那次我當然記得。”


    我心裏咯噔一下,看著他仿佛在回想的表情,有種衝動想現在就告訴他,這一年半,你就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動力,我就是那個你說過很有才華的唱作人。


    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我以前不是誰,以後再也不會是誰了。


    “那真沒有了,前輩大概是記錯了吧。”


    話都是笑著說的,心裏卻有種微妙的羞恥感,我知道不用為耳朵的事自我羞恥,那不是我的錯,然而在他麵前這種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


    我沒和wendy姐說耳朵的事,隻和她確認了明後天的通告。回到家時有點感冒,擔心噴嚏的症狀加重耳朵的負擔,打算下樓買藥,拉開背包拿錢夾時,才發現裏麵竟然有一板感冒藥。


    ……所以塞林格當時隨手一塞是把藥塞我包裏了嗎?


    拿著那板藥在沙發上坐下,藥殼上還沾著一絲冰涼的雨水,來自塞林格的手,我剝了一片膠囊放在手心,想到他因為不想吃藥就幹脆拿給我,全程若無其事的樣子,有些啼笑皆非。


    晚上在浴缸裏放滿熱水,搬來這個單身公寓才兩周,這個浴缸還沒有用過。躺進去,可能因為吃過藥,也可能因為耳朵的不適,水聲聽起來帶著某種夢幻般的潮聲,眼前白霧繚繞,很不真實。


    小時候我向外婆承諾將來要送她一個浴缸,這樣冬天泡在裏麵就不會冷了。如此小的願望,也可以落空。


    遲早有一天我也會接受耳朵已經不行了的事實,就像多少年後的今天,再看見電視裏那些痛失親人的劇情,也可以麻木到不再鼻酸。隻是到那個時候,我會變成什麽樣子?戴著助聽器,或者連助聽器也不管用,隻能打手語?我還會開口說話嗎?還能記得那些歌的旋律嗎?塞林格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還會有任何不一樣的感覺嗎?


    我怕的是那樣的我。


    如果上天問我,在徹底聾掉以前還有什麽願望,那麽我想再寫五十首歌,再去聽十次lotus的演唱會,想把關於音樂的美好記憶再烙印得深一點。如果這樣太貪心,打個折也沒關係,拿一半壽命去換多聽幾年也不覺得可惜。聽不見的人生,哪怕再給我榮華富貴的五百年,我也不想要。


    可惜沒人能和命運談條件。我隻能希望接下來的時間能過得慢一點,希望能聽得見的日子盡可能長一點,能唱歌的日子盡可能長一點。


    ——


    醫生的話或許沒錯,但與其戰戰兢兢等著所有聲音消失的那一刻到來,不如放縱自己最後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裏,像癌症病人用最後的生命環遊世界。我還是照常寫歌,照常唱歌,不想等真聾了,再來徒勞後悔。


    但到底還是紙包不住火。一個月後進棚錄新ep,被監聽耳機裏的伴奏一震,左耳一下子又變得遲鈍起來,可以叫暫停,但我就是不想,心裏有股憤憤的情緒,副歌時有個高音,我就等著它來,仿佛隻要痛痛快快唱出這個音,就能衝破蒙在耳朵上的陰翳。然而胸腔共鳴的剎那,耳朵裏突然像被針紮了一下,痛得我一把捂住耳機。錄音中斷,錄音師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以為是設備問題,我說沒事老師,耳機沒問題,我們把這首錄完吧。


    錄音老師看我的臉色好像見了鬼,可能我當時的樣子看起來真的有點凶?老師答應繼續錄,錄到最後一段副歌時,我看見wendy姐來了,她沒有打斷我,站在門邊一直等到錄音結束。


    看見我的時候她好像是什麽都猜到了,那天下午她陪我去了醫院。從醫院出來我和她都沒有說話,良久,她才說,並不是什麽大問題,你的人生還很長,還有很多可能。


    然而走音樂這條路的可能是徹底沒有了。我說:“wendy姐,新ep的兩首我都錄完了,母帶可以給我嗎?”


    wendy姐沒說話,點了點頭。


    “謝謝。”


    接下來一周一切停滯,隻有wendy姐和我通過幾通電話,她說很抱歉,但她必須把我的情況告訴上層。


    “但是你放心,”她說,“不會有解約金的,大家都很遺憾。”


    也不能說公司無情,娛樂公司又不是慈善機構,如果我是眼睛瞎了,沒準他們還是會給我這個當盲人歌手的機會,可誰叫我要學貝多芬,而我又不是貝多芬。


    我說我理解,起碼我還可以給公司寫歌,對吧。


    我還沒真聾,不想別人拿我當準聾子看待,說話小心翼翼,仿佛聲音大一點我就能聾了或者抑鬱了。不唱歌,寫歌總還能再寫兩年的。


    “當然,有好的作品我們一定歡迎,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調整自己的心態。”wendy姐說,“其實,唱不唱得了歌,習慣了就覺得也不是那麽重要了,一些退居幕後的人也一樣能很成功,像lotus,塞林格也是從台前挪到幕後做樂手的。”


    我愣了,這我真不知道。


    “我也是聽說的,”wendy姐說,“以前塞林格一直是樂隊主唱,他那時聲音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是他出了一次事故,傷了聲帶,後來就做吉他手了。lotus成軍的時候,據說他本該是吉他手的,但是因為石頭的吉他也很棒,總有一個人要妥協,最後塞林格妥協了,那時很多人不理解,覺得塞林格屈才了,lotus早期的樂迷中甚至有人埋怨過石頭,但是石頭說,吉他有他這樣的水平就很足夠了,但貝斯絕對不能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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