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夥房水庫勞動著的人們,由於他們充滿了希望,有著沖天的幹勁,忘我的勞動,蓬勃的朝氣,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站在小高堤的一角眺望著的我,就是對中國人民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爭罪犯。哪一方麵是對的呢?……」


    一邊站的是「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的中國人民,一邊站的是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犯。我心裏嚮往的就是脫離了後一邊,丟掉這一邊的身份,站到前一邊,即「對的」那一邊來。這是我經過十年來的思索,找出的惟一道路。


    十年來的經歷和學習,使我弄清了根本的是非。這十年間,抗美援朝的勝利,日本戰犯的認罪,中國在外交上的勝利和國際聲譽的空前提高,國家、社會、民族的變化,包括我的家族以及往最小處說,例如我自己體質上的變化,這一切奇蹟都是在共產黨——十年以前我對它隻有成見、敵意和恐懼——的領導下發生的。這十年來的事實以及一百多年的歷史,對我說明:決定歷史命運的,正是我原先最看不起的人民;我在前半生走向毀滅是必然的,我從前恃靠的帝國主義和北洋反動勢力的崩潰也是必然的。我明白了從前陳寶琛、鄭孝胥、吉岡安直以及神仙菩薩所不能告訴我的所謂命運,究竟是什麽,這就是老老實實做一個自食其力、有益於人類的人。和人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的命運,才是最好的命運。


    「哪一方麵是對的,便站到哪一方麵去。」


    這是需要勇氣的。特赦令給我鼓起了勇氣。而且對每個人都一樣。


    我們學習、勞動更起勁了。許多人等待著下次的學習評比。食品加工組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畜牧組的豬餵得更上膘了,我們醫務組消除了任何差誤,甚至連大下巴也老實起來,沒跟人吵過嘴。


    又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天晚上,副所長找我談話,談起特赦問題,問我:「這兩個月你怎麽想的?」


    我把我前麵想的說了,並且認為有幾個人改造得不壞,我舉出了畜牧組的、食品加工組的,以及上次學習評比得獎的幾個人。


    「你現在比較容易想到別人的長處了。」副所長笑著說,「如果特赦有你,你如何想呢?」


    「不可能的。」我笑笑說。


    不可能的。我回到屋裏還是這樣想。「如果……有呢?」一想到這裏,我忽然緊張起來。後來想,將來會有的,還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總之,希望是更大了。我不禁幻想起來,幻想著我和老萬、小瑞他們一樣,列身在一般人之間,做著一般人的事,我幻想著可能由勞動部門分配到一個醫療單位,當一名醫務助理員,就像報上所描寫的那樣,……但是,這是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的,需要等到人民批準了我,承認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想著未來的幸福,我幾乎連黨都睡不著了。


    第二天,得到了集合的通知,我們走進了俱樂部大廳,迎麵看見了台上的巨幅大紅橫披,我的呼吸急促了。橫披上寫著的是:「撫順戰犯管理所特赦大會」。


    台上坐著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兩位所長和其他一些人。台下是靜悄悄的,似乎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


    首長簡短地談了幾句話之後,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講台當中,拿出一張紙來,念道:


    「愛新覺羅·溥儀!」


    我心裏激烈地跳動起來。我走到台前,隻聽上麵念道: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通知書


    遵照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特赦令,本院對在押


    的偽滿洲國戰爭罪犯愛新覺羅·溥儀進行了審查。


    罪犯愛新覺羅·溥儀,男性,五十四歲,滿族,北京市人。該犯關押


    已經滿十年,在關押期問,經過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經有確實改惡從


    善的表現,符合特赦令第一條的規定,予以釋放。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


    不等聽完,我已痛哭失聲。祖國,我的祖國阿,你把我造就成了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前半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溥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溥儀並收藏我的前半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