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我們這位學委會主任驚異的,是他的妻子回答得那麽自然:「那有什麽稀奇?這不比什麽都不會好嗎?」


    要知道,假如過去的「五格格」說這樣的話,不但親戚朋友會嘲笑她,就連她自己也認為是羞恥的。那時候她隻應該會打扮。會打麻將,會按著標準行禮如儀,而現在,她拿起了剪刀,像個男子一樣騎上自行車,過自食其力的生活了。


    三妹的經歷比五妹更多一些。日本投降以後,她沒有立刻回到北京,因為孩子生病,她和兩個保姆一起留在通化。財產是沒有了,她恐怕留下的細軟財物和自己的身份引人注意,就在通化擺香菸攤,賣舊衣。在這個期間,她幾乎被國民黨特務騙走,她上過商人的當,把劃不著的火柴批發給她。她經過這些不平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才回到北京。解放後,街道上開會,她不斷去參加,因為在東北接觸過解放軍和人民政府,她知道些政府的政策,得到了鄰居們的信任,被推選出來做街道工作。她談起來最高興的一段工作,是宣傳新婚姻法……


    這個經歷,在別人看來也許平淡無奇,在我可是不小的驚異。她過去的生活比五妹還要「嬌貴」,每天隻知道玩,向我撒嬌,每逢聽說我送了別人東西,總要向我打聽,討「賞」,誰料得到,這個嬌慵懶散、隻知道謝恩討賞的「三格格」竟會成了一名社會活動家?乍一聽來,真是不可思議。但這個變化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她後來為什麽那麽積極地宣傳新婚姻法,為什麽她會在向鄰居們讀報時哭出來,因為我相信她說的這句話:「我從前是什麽?是個擺設!」


    從前,她雖然有著一定文化水平,名義上是個「貴」婦,而實際上生活是空虛的,貧乏的。她和三妹夫在日本住著的時候,我曾去信叫她把日常生活告訴我,她回信說:「我現在坐在屋裏,下女在旁用熨鬥燙衣服,老僕在窗外澆花,小狗瞪著眼珠蹲著,看著一匣糖果……實在沒有詞兒了。」現在,生活給她打開了眼界,豐富了思想,當鄰居那樣殷切地等她讀報時,她才覺出自己有了存在的意義。


    她後來談過這樣一段經歷:「在通化,有一天民兵找了我去,說老百姓在開會,要我去交代一下。我嚇壞了,我以為鬥爭會鬥漢奸是很可怕的。我說,你饒了我吧,叫我幹什麽都行。後來見了幹部,他們說不用怕,老百姓是最講理的。我沒法,到了群眾會上嚇得直哆嗦,我向人們講了自己的經歷。那次會上人多極了,也有人聽說看皇姑,都來了。聽我講完,人們嘁嘁喳喳議論開了,後來有人站起來說:『她自己沒幹過什麽壞事,我們沒意見了。』大夥聽了都贊成,就散會了。我這才知道,老百姓真是最講理的。」


    她這最後一句話,是我剛剛才懂得的。而她在十年前就懂得了。


    在會見的第二天,正巧接到了二妹來的信,信中說,她的大女兒,一個體育學院的二年級生,已經成了業餘的優秀汽車教練員,最近駕駛著摩托車完成了天津到漢口的長途訓練。她以幸福的語氣告訴我,不但這個十二年前小姐式的女兒成了運動健將,其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成了優秀生。當我把這些告訴了三妹。五妹,她們又抹了眼淚,並且把自己的孩子的情況講了一遍。在這裏,我發現這才是愛新覺羅的命運的真正變化。


    我曾根據一九三七年修訂的「玉牒」和妹妹弟弟們提供的材料,做過一個統計。愛新覺羅氏醇王這一支從載字輩算起,嬰兒夭折和不成年的死亡率,在清末時是百分之三十四,民國時代是百分之十,解放後十年則是個零。如果把愛新覺羅全家的未成年的死亡率算一下,那就更令人觸目驚心。隻算我曾祖父的後代,載字與溥字輩未成年的死亡率,男孩是百分之四十強,女孩是百分之五十弱,合計是百分之四十五。在夭亡人口中不足兩歲以下的又占百分之五十八強。這就是說道光皇帝的後人每出生十個就有四個半夭折,其中大半又是不到兩歲就死了的。


    我同七叔和妹妹們會見的時候,還沒有做這個統計,但是一聽到妹妹們屈起手指講述每個孩子迥異往昔的現況時,我不由得想起了因被我祖母疼愛以至於活活餓死的伯父,十七歲時就死了的大胞妹,不到兩歲就死了的三胞弟,以及我在玉牒上看到的那一連串「未有名」字樣(來不及起名就死了)。問題還不僅僅在於死亡與成長的數字上,即使每個孩子都長大,除了提鳥籠什麽都不會,或者除了失學、失業就看不見什麽別的前途,那比起短命來也沒什麽更多的意思。在民國時代,八旗子弟的命運大部分正是如此。長一輩的每天除了提著鳥籠溜後門,就是一清早坐著喝茶,喝到中午吃飯時,十個八個碟兒的蘿蔔條豆腐幹擺譜,吃完飯和家裏人發威風,此外再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於;晚一輩的除了請安、服侍長輩、照長輩的樣子去仿效之外,也很少有知道再要學些什麽的。到後來坐吃山空,就業無能,或者有些才能的卻又就業無門,結果還是個走投無路。這類事情我知道的不少,現在是全變了!我從這次會見中,深刻地感受到我們下一代的命運,與前一代是如何的不同,他們受到的待遇,實在是我從前所不敢企望的。在北京的一個弟弟和六個妹妹,共有二十七個孩子,除了未達學齡的以外,都在學校裏念書,最大的已進了大學。我七叔那邊有十六個孫兒孫女和重孫兒重孫女:二十八歲的長孫是水電站技術員;一個孫女是軍醫大學學生;一個孫女參加過誌願軍,立過三等功,已從朝鮮復員回來,轉入大學念書;一個孫女是解放軍的文藝工作者;其他的除了幼兒或在校。或就業,沒有一個遊手好閑的。過去的走馬放鷹、提籠逛街的上代人生活,在這一代人眼中成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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