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麽名字?」那中年人問。


    「愛新覺羅·溥儀。」


    他問了年齡、籍貫和性別。那個青年的筆尖,隨著我們的談話「嚓、嚓」地在紙上動著。


    「你寫的坦白材料我們看了,」那中年人說,「想聽你當麵談談。你可以抽菸。」


    就這樣開始了。中年的檢察員從我幼時問起,問到我被捕。我都說完了,他對我點點頭,樣子好像還滿意。


    「好吧,就談到這裏。以後趙訊問員可能有問題問你。」


    總之,這種訊問的氣氛是頗出乎意料的。我心裏少了一個問題。


    第二次訊問,當我發現屋裏隻有趙訊問員一個人的時候,不禁有點失望。我坐在這位訊問員麵前,注視著他的年輕的麵龐,心中不住地想:他行嗎?他弄得清楚嗎?他能明白我說的話是真的?他正當血氣方剛之年,有沒有脾氣?如果別人瞎檢舉我,他信誰的?……


    「有個問題要問你一下,」他打斷了我的思路,問起我在偽滿時頒布敕令和詔書的手續問題。我照著事實做了回答。在談到一項敕令時,他問我在頒布前幾天看到的,我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一兩天前,也許,三天,不,四天吧?」


    「不用立刻回答,」他說,「你想想,幾時想起幾時說。現在談另一個問題……」


    在這另一個問題上,我又記不起來,僵在那裏了。我心裏不免暗暗著急:「我又想不起來啦,好像我不肯說似的,他該火了吧?」但是他並沒發火,還是那句話:「這且放一邊,你想起來再說。」


    後來,我終於對這個年輕人完全服了。


    已不記得那是第幾次訊問了。他拿出一份我寫的檢舉材料,放在我麵前,問我:


    「你寫的這個檢舉材料上說,在日本戰犯、前偽滿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的策劃下,日本侵略者在一年中掠去東北糧食一千六百萬噸。這件事說的太不具體。是一年嗎?是哪一年?一千六百萬噸的數字怎麽知道的?你再詳細說說。」


    我怎麽能知道呢?這不過是我從同屋的兩個偽大臣談天中無意中聽來的,我自然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隻有學一下蘇東坡的「想當然耳」,說日寇對東北財富,無不盡力搜刮,糧食是產多少要多少。說到這裏,訊問員攔住了我:


    「東北年產糧食多少,你知道嗎?」


    我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條檢舉的根據是什麽?」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隻好說出了這條馬路情報的來源。


    「那麽,你相信不相信這個材料?」


    「我,……沒什麽把握。」


    「哦,連你自己也不信!」訊問員睜大了眼,「那麽你為什麽還要寫?」


    我正在吶吶然,不知說什麽是好,他卻把自來水筆的筆帽套好,收拾著桌上的紙張和書本——有厚厚的偽滿的《年鑑》、《政府公報》,顯然是不再需要我的答案。這次訊問是他用這句話結束的:


    「無論對人對己,都要實事求是。」


    我望著這個比我年齡小十幾歲的人,沒有話說。我從心底承認了他的話。因為我就害怕著別人給我編造和誇大呀。


    我走出訊問室,心底驀地冒出一個問題:「是不是每個訊問員都是像這小夥子似的認真呢?倘若有一個不是這樣,而正巧收到了誣賴我的檢舉材料,那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同屋的老元後來告訴我們一件同樣的經歷。他曾按估算寫了日本從東北掠奪鋼鐵的數字,訊問員不相信,給他一支鉛筆,叫他算一算生產這些鋼鐵需要多少礦石,東北各礦年產多少礦石……。「他帶著東北資源檔案哩!」老元最後這樣說。


    因此我也明白了為什麽趙訊問員的桌子上放著那些《年鑑》、《公報》之類的材料。不過工作團為了查證每件材料,使用了幾百名調查人員,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跑遍了各地城鄉,翻遍了數以噸計的檔案,這還是到了我在檢察員的總結意見書上簽字時才知道的。


    我在年輕的訊問員那裏碰了一個釘子,由於他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感到高興,又因自己的愚蠢而擔心他把我看做不老實的人。因此我趕緊寫了一個自我檢討書給他送去。


    「情形不像很嚴重。」交出了檢討書,我這樣的想。


    我的前半生--十 東北人民的災難和仇恨


    十 東北人民的災難和仇恨


    關於日本侵略者在東北造下的災難,我過去從來沒聽人具體地談過,也從來沒有在這方麵用過心。我多少知道一些東北人民的怨恨,但是我隻想到那是東北人與日本人之間的事,與我無關。歷史過去了十來年,到今天我才如夢初醒,才感覺到真正的嚴重性。


    工作團的人員給我們專門講過一次,關於日本侵略者在東北罪行的部分調查結果。我當時聽了還有點疑惑。他列舉了一些不完全的統計數字,例如慘案數字,某些慘案中的集體屠殺的數字,種植鴉片麵積、吸鴉片的菸民及從鴉片販賣中獲得利潤的數字,等等,都是駭人聽聞的。那些屠殺、慘案的情節更是令人髮指。我聽的時候一麵感到毛骨悚然,一麵卻在想:「果真是如此嗎?如果是真的,我不知道,怎麽我的弟弟、妹夫、侄子和隨侍他們也沒有人向我說過呢?」


    一直到後來參加了日本戰犯的學習大會,我才不再懷疑這些血淋淋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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